张子良的双脚已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杨剪梅听母亲说过句老话:“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说:男人从“下”往“上”死,双脚肿起来,就是死亡的开始。女人从“上”往“下”死,脸开始发肿,就是死神到来的预兆。张子良也明白,自己双腿踏进阎王殿,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状态。与笑雪相反,在肉体发生死亡的时候,他的精神和灵魂却开始复苏。杨剪梅决绝地投向别人的怀抱时,他的灵魂已向死而衰。十多年来,他拼命想替女儿捞取世界,却未有任何斩获,也是这时他才明白:一个人再怎么气壮山河,其能量都十分有限。想到那句“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古话,他就会禁不住莞尔:所谓“壮志”、所谓“英雄”,都是虚妄。一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可能恰恰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患了绝症以后,他有好长时间不能相信上帝真会这般不讲理。此刻他明白,没有道理可讲,必须“随叫随到”。人生一世,就是瞬息万变的“白云苍狗”,能够抓在手里的只有当下这一瞬。没有料到,临离世还能和杨剪梅再度厮守。若依以前的脾性他会为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而断然拒绝杨剪梅,可是此刻他知道,所谓尊严,许多时候只是虚弱的外衣,剑拔弩张并不昭示硬和强,立于生死高度审视,任何人之间都不值得兵戈相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载修得共枕眠”,何况曾相守半生的前妻呢?到了这时候,所有的恩怨和是非都无足轻重。他和杨剪梅都觉得,他们就是亲人,要么就是故友旧交,情也好、爱也罢,相对于死亡,都过于轻飘:“记得少年骑竹马,看看已是白头翁。”从“少年郎”到“白头翁”,只是眨眨眼睛的工夫。处于生死临界线上,亲身感受“身在局中,心在局外”的游弋,那生命倒计时的每一秒钟都成了张子良人生的最后盛典。以前他只知道一年等于三百六十五天,此刻他才感受到,一天等于二十四小时,一小时等于六十分钟,一分钟等于六十秒。原先他不懂“一弹指六十刹那”的古语,在走向死亡这最后时刻,他才切骨入髓地感受到了时间的节点:“一弹指二十瞬,一瞬二十念,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话怎般的惊心动魄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时间的概念对他已完全不同于以前,在“有月无年,有天无月”的盘桓之际,“年”和“月”失去意义,他是以分、秒、瞬,以及刹那的节点来感受生命韵律的。他闭了眼睛,沉醉地感受着那被拉长的时间特写,连钻心的疼痛都变成了神赐的糕点,愈嚼愈香、愈品愈甜,令人留恋缱绻。
在这特殊的时刻,日夜厮守在前夫家里,杨剪梅有时会感到神思恍惚:什么是远,什么是近?什么是陌生,什么是熟悉?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那界限对她竟模糊得难以定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虽偶感窘迫,但杨剪梅想:“恨”,亦是极深的缘,这缘也值得珍惜。盘点起来,这世界上铭心刻骨恨过的人,竟也十分寥寥。张子良要离开,自己且送他这最后一程。每个人迟早都要上路啊,他年自己上路时,护送自己的又会是谁?她不多说什么,只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想方设法做可口的饭食。莫管她做什么山珍海味,对张子良意义都不大,不过,单是看着杨剪梅忙碌的身影,他已心满意足,那满足使他的目光安详舒泰,在那安详舒泰后面极力隐藏着的是不甘。
张子良想,到了上帝那里,他只有两个字好说:不甘!在这个世界上打混五十余载,感觉才刚刚品咂出来日子的味道,却要被迫告别这个世界了,怎么可能甘心?他家祖祖辈辈以侍弄土地和庄稼为生,他们生于土地、葬于土地,一辈子在土地里栽种日子、咀嚼日子,轮到他,却是守不住脚下那方土地了,总感觉日子有股子土味。他打混到城里,就是想要摆脱那股土味,向城市捞取不带土味的世界。世界没捞到,自己却是要被城市捞去了。张子良感觉,自己的身体还在苟延残喘,性灵却早已魂飞魄散、不知所终。打混城市二十载,自己一点一点地沦落成了没着没落的“空心人”,他的身体离开了土地,可他的魂、他的魄始终还像树木和庄稼一样扎根在土地里。脱离了土地的他,就像离了“老娘土”的树,成了飘荡在城市夹缝里的孤魂野鬼。在还没有死的时候,他早已把自己活成了无根之鬼,这是怎样的悲哀啊!张子良常常会想到乡下的树。在人们的眼里,树是植物,没有思维、没有感觉、没有灵性。然而,就是这作为植物而存在的树,也不是随便可以移植的。这些年以来,城里的开发商们为了替自己的楼盘增值,处心积虑地到乡下买了大树移植至城里,似乎是,只要移植几棵古树名木,那楼盘的档次就会攀升至“高雅”和“古典”。可是,移植的树成活率极低,大部分的树到城里不久即蔫死,任何高科技手段都救不活它:离了“老娘土”,树魂已弥散,那树还怎么活?树活根、人活魂,无知无觉的树尚且如此,何况人呢?人真的能够脱离土地而活着吗?“死”是什么?难道自己作为“野鬼”活得倦怠了,想要回家吗?什么是家?家又在哪里?难道是那深深扎根在土地里的魂魄在召唤他吗?也是在这一刻里张子良才意识到,真正令他魂牵梦萦的,却原来还是自己千方百计逃离而去的土地。那土地就是家啊,他不是“赴死”,而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家。他漂泊得倦乏了,他需要回归土地让生命进入冬眠,然后再苏醒。
张子良闭上眼睛假寐的时候,杨剪梅会静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默默地望着他。时光真是最锐不可当的武器啊,谁也躲不过它的腐蚀。弹弹指头的工夫,他们就从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走到了暮气沉沉的中年。一切都不可言说,一切也都无从说起。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攀爬进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影子般弥布在空气里,无知无觉、无声无息,生命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被腐蚀凋零,如同蚕食桑叶。
张子良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一眼沙发上静坐的杨剪梅,停一阵子,再看一眼,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却终是找不到话说。说什么呢?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都属多余,也都似矫情:“守口不谈新旧事,知心难得两三人;欲知世情须尝胆,会尽人情暗点头。”找不到话说就不说了,你看我一眼,我再看你一眼,目光与目光相撞,没了少年的羞怯和青涩,亦没有了青春的火热和灼烫,曾经的情深义重、此时的无可奈何,还有那缠搅不清的酸楚和绝望,以及心有不甘的挣扎、隐忍甚至仇恨和怨怼,都像一味又一味中草药,搅拌在胸腔最深处,那心仿佛变成了一只土陶的中药罐子,在胸腔深处咕嘟咕嘟地煎熬烹煮,冒着嗞啦作响的泡泡,蒸腾弥漫着白色的雾霭,他们都闻到了那呛鼻的味道,也感到了令人窒息的浓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焖灭在心里,像缕缕青烟,化作道道无声的目光流泻而出。经过过滤的目光,安详沉静,轻轻地从对方的脸上掠过,有淡淡的暖意拂触,如同三月小阳春。
杨剪梅坐了好一阵子,无意间抬头,看到墙上的石英钟已指向近午时分,于是,装作轻松随意地问道:“想吃什么?我去做。”吃什么呢?这个最简单最庸常的问题对张子良却变成了每日最重要、也最严肃的难题。西餐大菜也好、京味卤煮也罢,都不再能调动他的胃口。他呻吟好一阵子才说:阿梅,你知道这些年以来我最想念的是什么吗?
杨剪梅眼睛一亮,兴奋地望着他,心说:莫说燕窝鱼翅,他即便想吃天鹅肉,自己也要设法帮他端到床前来。自己能为他做的,也就是这点事了。张子良顿了顿,缓慢地说:还记得吗?那时我们还没进城,守在老家的山窝窝里,连煤都没得烧。一天三顿饭,有两顿都吃苞谷糁,就是你烧着柴火煮出来的苞谷糁。后来进了城,什么都尝遍、什么也都见识过以后,我忽然觉得,那苞谷糁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怎么都没办法忘记那种暖暖的香甜啊,白天想、夜里念,魂牵梦绕、夜不能寐。到深圳后,我试着想生产和推广这种东西,也做了出来,你看看,桌子下面的纸箱里还放着几罐。
杨剪梅打开纸箱,很快就找到了:装在几寸来高的椭圆形易拉罐里,名字叫作“金皇后”,外包装精致漂亮,上面还印着大段的中英两种文字说明。据“说明”里介绍:这“金皇后”玉米糁由苞谷制成,经过整整十八道工序精密加工,是绝对无污染的绿色食品。看着印在易拉罐上那金灿灿的苞谷穗,杨剪梅仿佛嗅到了老家苞谷糁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