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嫂六十多岁,十九岁结过一次婚,婚后第三天,新郎莫名其妙暴毙。二十三岁第二次结婚,两个月后新郎再次暴毙。于是,她落得个“克夫”的名声,没有哪个男人敢再来触她这个霉头,她从此孤身独自熬日月。她三十来岁时走进端木林的家门,在端木家做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佣人,把自己的一腔心血点点滴滴都倾洒到了端木林身上,也把自己的命运牢不可破地牵系到了端木林身上。端木林的饮食起居、口味嗜好以及脾气和秉性,桂嫂都熟稔于心、了如指掌,甚至比他的历任妻子们都更加了解他。二十多年间,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端木林这个人。对她来说,自己活在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服侍端木林。端木林的面色就是她的晴雨表,端木林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甚至,端木林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哪一天,如果端木林多喝下了几勺她煲的汤,或是多吃下了几口她烧的菜,她就会开心得如同过节。二十多年来,她始终跟着端木林,端木林住公寓房,她住公寓房,端木林搬进别墅,她也跟着搬进别墅,有时候端木林到外地写生也带着她。端木林用熟了她,也习惯了她做的饭菜和她细心周到的服侍,搬过多次家、换过几任妻子,从来没有辞换过她这个料理家务的佣人。对端木林而言,桂嫂已成他须臾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离了妻子他能活,离开了桂嫂,他的生活就会陷入了无头绪的乱麻之中。
由于单身一人的缘故,无论逢年还是过节,桂嫂从来不曾离开过端木林的家,即使端木林全家外出度假的时候,她也忠心耿耿地留守家里,履行着看家护院的职责。二十多年以来,端木林屋里的灯光什么时候熄灭掉,桂嫂什么时候休息。端木林有熬夜的习惯,常常在画室里一泡就是大半夜,他一刻不离开画室,桂嫂就一刻不入睡。端木林却从来不知道,家里还有个人在陪他熬夜。桂嫂陪端木林熬夜,有时候会关掉自己小屋的灯,一人独坐在黑暗的窗前,默默地守望着端木林映在画室窗户上的身影,有时候也会坐在灯下认认真真做针线。她会做一种叫作“千层底”的布鞋,功夫堪称一绝,那鞋做出来比花几百块钱买来的“老北京”名牌还要地道。端木林那样身家数千万的富豪,却极少买鞋穿,只有出席隆重聚会时,才会偶尔西装革履一次,绝大部分时间里,他脚上穿的都是桂嫂做的布鞋。他的内衣裤也由桂嫂亲手缝制。桂嫂精挑细选,拿上好的优质纯棉布做出来的内衣裤,他穿在身上舒舒爽爽、贴心贴肺,端木林非常喜欢。只要闲下来,桂嫂手中总是常年拿着做活的针线,倒是应了那句慢工出细活的老话,桂嫂整天都在做鞋,却不怎么见“功”,往往好几个月才会做成一双。不过,那每双鞋做出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孤本绝版”:从鞋底到鞋帮、从鞋垫到鞋面,哪一双都别出心裁。二十多年来,自己为端木林做过多少双单单棉棉的布鞋,桂嫂自己都记不得了,那鞋子却没有一双重样的。甭说款式,单是鞋底子纳出来就有上百种花样:枣花朵、桃花结,芍药扣子莲花络,“纳出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但凡想象得到的花样,都曾经出现在桂嫂的手下和端木林的脚上。
桂嫂做鞋的认真劲儿不亚于端木林作画。每一双新鞋做出来,端木林总有些不忍心上脚,感觉穿上就是在糟蹋精美的艺术品。穿惯桂嫂做的布鞋,端木林的脚再也不能忍受那买来的皮鞋了。莫管皮鞋牌子多么响亮,价钱多么昂贵,端木林都觉得是粗制滥造的赝品,穿在脚上既不贴心,又不舒适,只是看着装模作样、冠冕堂皇。桂嫂做的布鞋不同:舒适柔软,透气性能良好,穿在脚上能够接到地气,更重要的是,感觉那鞋子“抱脚”。穿上桂嫂做的布鞋,端木林会觉得像有一双温热绵软的手怜爱疼惜地抱着自己的脚,自己的脚心脚背、脚趾脚踝都贴心贴肉地舒适和熨帖着。在端木林看来,脚是人体最劳苦功高、也最任劳任怨的器官,所有的重活和累活都由脚来承担,它承载着人体的全部重负,但人们对脚却非常歧视,觉得它粗笨憨傻、只知道卖死力。端木林对自己的脚非常呵护,这呵护的具体表现就是给它穿上最舒心适意的布鞋,而这布鞋也只有桂嫂亲手做的才行。他觉得自己的脚就像两个孤儿,每天不停歇地行走在苍茫大地上,而桂嫂做的布鞋就像是如影随形的母亲,把他的双脚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随时随地温暖着、疼爱着。
端木林从来都不知道,桂嫂在偷偷地喜欢和恋慕自己。不过,这“喜欢”和“恋慕”有非同一般的含义。桂嫂晓得,自己太过卑微低贱。端木林是“主人”和“东家”,自己是做粗活的“仆佣”,讲到天东地西,自己都不配喜欢他。桂嫂把自己的恋慕之情深深、深深地埋藏起来,只把心思针针线线、密密麻麻地缝缀到那一双双的鞋子和每天的一饭一蔬、一汤一羹里。日久天长,那“恋慕”和“喜欢”就别具深意,仿佛一锅熬在火上的粥。桂嫂心里的那锅粥经过岁月千熬万炖,成分愈来愈绵长、味道愈来愈醇厚:爱怜、疼惜、依赖、呵护、敬仰、牵念,这些是甜的;嫉妒和绝望,不平和不甘,这些是酸的;认命、顺从、包容以及接受,这些是苦的;煎熬、折磨、委屈和隐忍,这些是涩的。“酸甜苦涩”这些佐料日久天长地密封在灵魂的罐子里,经过几十载岁月酝酿,最终成了一坛子最地道最醇正的红高粱酒。那“酒”不温不火、醇厚细绵,煨着桂嫂孤苦寒寂的日子,也滋润着她的岁月。端木林在桂嫂心里也在不断地变换着角色,刚开始她觉得端木林就像是她精神的丈夫,到后来,她又觉得是她的儿子,再后来他既是丈夫又是儿子,再到后来,端木林成了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心和她的肺,最后,端木林变成了她自己。她觉得,她就是端木林,端木林就是她,端木林呼吸的时候她呼吸,端木林心跳的时候她心跳,端木林活着的时候她活着,端木林死了的时候,她亦开始死。
端木林至死都不知道:这个不声不响、自己从来不曾正眼瞅过的女人,默默眷恋了他二十余载。他也曾经考虑过,等桂嫂老得做不动了,自己来替她养老,还应该嘱托儿子替她送终。但是他想,那是以后的事情,到时候打点也不迟,立遗嘱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个老佣人。毕竟,在他的眼里,这老佣人太过卑微低贱。他因为习惯了桂嫂的存在,太过依赖桂嫂的存在,把桂嫂的存在当作空气样理所应当的存在,反倒忽略了她,而他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忽视,就像不曾意识到对空气、阳光和水的忽略一样。
端木林的猝死,让桂嫂的世界垮塌了。对她来说,那不啻一场地震。她以极大的毅力坚忍着,亲手料理了端木林的许多身后琐事,又亲眼看着他入土为安睡在墓园里。她觉得,从端木林故去的那刻起,自己就成了丧失魂魄的空心人,短短几天里,她变得精神恍惚、魂不守舍,时而坐着默默发呆,时而躲在小屋里暗自垂泪,丢东忘西、顾前不顾后,不是接水忘了关水龙头,就是煮饭忘了开火,一夜之间,她老朽不堪了。父亲去世以后,端木春阳不想再留用这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他也考虑到,桂嫂侍候父亲二十多年,对他们端木家有恩有德,决定辞退她时,他就多付了她一年的工薪,还象征性地征询老太太的意见,问她有什么要求。桂嫂任何要求都没提,把自己的衣物用品打点成两个不大的包袱,那,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在端木家帮佣的二十多年,她住的是东家的房,睡的是东家的床,吃的是东家的饭,干的是东家的活。作为孤身老佣人,她从来没有购置闲物的习惯,全部家当就是四季换洗衣裳。她已经从心里不自觉地把端木家当作了自己的家,突然要离开时才知道,这家和自己半丝关系都没有。不过,东家已死,这家里的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了。除了自己的衣服,她想要带走的还有两纸箱她从废纸篓里捡回来的垃圾。这两纸箱垃圾对她来说,倒比这家里所有的一切,包括这豪华阔绰的别墅本身都要紧和稀罕,这垃圾是她常年累月积攒下的废弃旧画稿。
那些画稿都是端木林丢弃在废纸篓里,桂嫂在清理垃圾的时候,悄悄将它们捡回并收藏起来的。端木春阳在用自己的车送桂嫂走的时候,发现她居然要带着两纸箱废纸回家,感到非常不能理解:老太太要这堆废纸做什么呢?用来卖破烂也换不了几个钱。望着那两箱废纸,端木春阳疑窦丛生,怀疑桂嫂会在里面夹带贵重物品。桂嫂在家里做了几十年,父亲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从来不曾提防过她,她窝藏几件贵重细软倒很有可能。于是,端木春阳装作无意的样子,翻查了一遍两个纸箱,发现里面全部都是父亲扔掉不要的残破废弃的旧画稿,这才放下了心来。他知道,父亲是个极其严谨的画家,他病态地追求完美,一幅作品完成,哪怕存在一丝半点瑕疵也会扔掉重来,有时候,不用内行人的眼光认真比较,根本发现不了他扔掉的次品和他重画的正品有什么分别。他毫不怜惜地扔掉那些在他看来存在瑕疵的作品,担心它们损伤自己的艺术品格,从而贻笑大方。端木林自己也不晓得,桂嫂会把他扔掉的那些废弃残次的画稿一张张收集并保存下来,规规整整地收藏在纸箱里。
端木春阳发现,由于存放时间过久,那些多年前的作品已有些发黄,不过,一些显然是近期的新作看上去相当完好,特别引起端木春阳注意的是张笑雪的一批裸体画像。那画像十分离奇,都是两幅一组:一幅是张笑雪的正面裸图,一幅是她的背部裸图,取名叫作《梦与欲》。单是这类张笑雪的双面裸体图就有几十幅之多,端木春阳厌恶地在心里暗想:张笑雪就是个妖精,老爷子如若不是被她迷住了心窍,也不会把命搭上。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老爷子表面道貌岸然,居然整天待在画室里忙着描画“春宫图”,真乃为老不尊。这些东西若是被外人看到,实在有辱他老人家的名声,被桂嫂带回乡下正好。这么想着,他恨不得立时亲自动手把这些伤风败俗的“春宫艳图”撕成碎片,然而,当着桂嫂的面他极力忍住了。为了掩饰窘态,他没话找话地问桂嫂,要这些废纸做什么用场。桂嫂告诉他,要拿回家去剪鞋样子。端木春阳心说,桂嫂喜欢做鞋,拿这些废纸剪鞋样,倒也物尽其用。进而他又不无恶毒地想:剪了做成鞋也好,把张笑雪那个妖精踩踏在地上,让她这个媚狐子再兴风作浪!他亲自替桂嫂把纸箱搬上车,并替她送到了乡下老屋里。
桂嫂带着几只装衣服和废画稿的纸箱外加端木林的自画像,离开那个她厮守了二十多年的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老屋,深圳远郊的一个小村庄里。那幅端木林自画像是张笑雪扔到地上拒绝接受,经过端木春阳点头允可,并通过律师专门签字画押正式转赠给她的东西,也是唯一一件她从端木家带出来的“身外之物”。她的这处村屋虽破旧得不成样子,还能凑合着住人。她无儿无女,亦没有别的亲人,一心只牵念着突然仙逝的主人,虽然她亲自替主人穿上寿衣,又亲眼看着他入土为安,还亲自到墓园里替他烧过冥钱和纸元宝,但是,她仍然不能接受主人故去的事实。主人活着时侍候惯了他,突然闲下来,她感到手足无措。她几十年的日子都是围着端木林过下来的,回到这老屋里,端木林仍然是她生活的中心。
她把端木林自画像供奉在堂屋桌子上,在画像前放了一只香炉,里面小心地插上香烛。那香烛也不是随意乱插的,不多不少的三炷。依照乡下规矩,点香讲究“神三鬼四”:给神敬香是三炷,鬼多出一支,是四炷。什么道理不晓得,人们都是约定俗成这么做的。她给端木林敬上三炷香,在心里是把主人当“神”供奉的。她对自己心中的“神”极其虔诚,那香烛点上以后,从没让它们熄灭过。什么钟点该续香了,桂嫂记得比什么都清楚,睡到三更半夜里,她也会准时从床上爬起来续上。有时候,桂嫂会半晌半晌地坐在桌子前,痴痴地凝望着袅袅燃烧的香烛。那燃烧静悄悄无声亦无息,连一星半点的炭红都没有,能够看到的只是轻轻缭绕的缈缈青烟。那烟也只是极纤细的几缕,袅袅婷婷、若有若无,魂魄般地虚飘。轻烟淡淡缭绕着,不知不觉间,那香烛便灰下去一小节、又一小节,日子也便挨过去一小段、又一小段。有时候桂嫂会恍惚地觉得,那燃烧着的香烛就是她的心。或者干脆,她本身就是一炷点燃的香烛。她苟延残喘地活过一日,心便灰掉一点、人也死去一点。
主人故去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开始死。不同的是,主人死得迅疾,像一枚挂在枝头的果子,“啪”一声坠落在地,眨眼就跨过了鬼门关。而她自己却死得舒缓漫长,如同伤透心的老树,一天凋零一片叶子、一天凋零一片叶子,满树的叶子都凋光的时候,那树才会死透彻。她忽然就明白,自己回到老屋里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主人死。原来,慢慢地“死”去也是一种熬日月的方法。她不知道这个死的过程有多长,但她明白,“死”这件事情开始在自己身上发生和进行,就像精心精意地动手做一双千层底老布鞋那样,一天缝几针,一天缝几针,鞋子做好的那一天,“死”这件事情也便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