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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裸00(2)

怀了这种透彻骨髓的恨意,在妻子身体上作画的时候,端木林每一笔下去都精雕细琢、全心全力。他觉得,那差不多是他殚精竭智、倾尽心血的一幅作品,每落下一笔他都在心里说: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吧,描画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洞穿她的肌肤,洞穿她的骨髓,洞穿她的生命,使那痕迹永不磨灭!笔触落到妻子的胴体上轻重适宜,淡妆浓抹总相宜,凭着举重若轻的高深艺术造诣,他的手臂能够准确地把握下笔的力度、分寸以及火候,但,他在心里的的确确竭尽了全力。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描画,而是在雕刻。他握在手中的不是画笔,而是尖利的刀具。那颜料不是色彩,而是他的精血。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在作画,而是在占有和掳掠。是的,就是占有,就是掠夺。一笔一笔地搏杀、一刀一刀地占领,如同身经百战的元首率领千军万马攻城略地那般。感觉上仿佛是,他每多画一笔,就多占领了一分,也多掠夺了一寸。他不舍得退出脚下的地盘,也不舍得拱手交出这红尘滚滚的花花大世界,笔下的女人就是整个世界的象征:鲜润丰沛、活色生香,如同令人馋涎欲滴的奶油蛋糕。然而,自己竭尽全力,也只能消化这蛋糕之小小一角,剩余的只能白白留在世界上任凭他人饱享,他因此心有不甘。于是,只有像拿起刀子样拿起画笔来,把这蛋糕一刀一刀地剁碎,再刻上自己的印迹,打上自己的烙印。这很恶毒!然而,连这恶毒都带着几分令人怜悯的无奈和苍凉,这就是“老”的悲哀。

临摹完那幅名叫《泉》的世界名画,在妻子的身体上认认真真地签下自己的尊姓大名以后,端木林感到久违的踌躇满志和满足得意。他觉得,打上了自己的标签,这女人将永远属于他端木林。在那幅画作即将完成的时候,有许多次他下意识抑制不住地当着张笑雪的面笑出声来。他一边狰狞地朗笑一边在心里想:我端木林的年岁的确是老了,事实证明,我手中的画笔还很硬朗、也很锐利,这锐利的画笔将穿越妻子漫长一生的时光,使她对我铭心刻骨、永志难忘。然而,这狂喜和得意只维持了极短暂的时光,胜利的喜悦也仅只像蝴蝶那样,在端木林的鼻尖上轻轻地掠过一圈就飞走了。完成整幅作品,重新认真地打量妻子的裸体时,他忽然震惊得浑身战栗:潜意识里,他原本是要用这幅人体彩绘画来“弄脏”妻子,并玷污她那魔鬼般的惊人之美的,可是此刻,他却痛心疾首地发现,这幅画使得妻子更美了,她的美摄魂夺魄、触目惊心,令他魂不守舍、胆战心惊。他甚至不敢认真去正眼端详妻子的裸体,却又不能够控制自己的眼睛。仿佛是,只要自己多瞅一眼,就会被那惊人之美击毁,粉身碎骨地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绝壁,然而,他又制服不了眼睛那两只贪婪的恶狼。

作品最初完成时,端木林就那么团团地围着妻子不停地转,如同中了蛊着了魔,从前面转到后面,又从后面踱至前面,他的目光如同浓稠的油漆胶着在妻子的胴体上,扯也扯不开、揭也掉不掉。有那幅画附着在体,妻子张笑雪仿佛不再是个尘间凡人,她变成了摄魂夺魄的“魔女”和“神妖”。那幅人体彩绘画非但没有玷污和毁坏她的美,反倒使她更具不可抗拒的魅惑力。用不着欣赏她全裸的胴体,单单只看她的背部,就能让人春情摇荡、灵魂出窍,上天入地、九死不悔。端木林痛悔交加地意识到,自己不仅是这绝伦之美的占有者,而且是其塑造者。就仿佛是他用画笔和颜料为妻子这枚诱人的蛋糕镶镀上了耀目的金边。他亲手塑造出来的这惊世绝伦之美,将要铺展和呈现在哪个男人的眼前呢?有这幅画在身,张笑雪对男人更增加了千百倍的蛊惑力,她不知道会迷倒多少男人呢!自己这不是千辛万苦地替妻子做了件稀世罕见的嫁衣吗?世界上还有如此愚蠢的丈夫吗?

痴痴魔魔、痛心疾首地望着美丽到艳绝的妻子,就像欣赏一件无价珍宝那样,端木林常常半晌半晌地陷入沉默、沮丧甚至是绝望之中。这珍宝由他亲手破蚌取珠、雕琢而成,然而,时辰一到,他必得退隐西去、拱手相让,把这光华耀目的稀世珍宝遗留世上、任人劫掠,这是怎样一种无法承受的残忍和苦痛啊?!

如何才能永恒地占有这个女人呢?

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都如同阴险的毒蛇盘踞在端木林的脑海里,并控制了他的全部意念。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创作,每一幅画的都是张笑雪的裸体图,这些图两幅一组:一幅是她的正面,一幅是她的背面,张笑雪在他的眼里仿佛是个双面神妖。每画完一幅,他都会整小时整小时地呆坐着端详自己的作品,情绪也忽起忽落、难以自控,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又伤痛欲绝。欣喜的是,这样一个稀世尤物居然是属于他这个老朽端木林的,自己可以把她搂在怀里百般爱抚、千般玩味和品赏。伤痛的是,自己不过是个“经手者”,却不是最终的“收藏者”,这颗珍珠迟早要无条件地更主易手,成为别人的囊中之宝。

那天,端木林正坐在画室里对着张笑雪的裸体画像发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警笛声、急救车的鸣铃声还有人群的嘈杂声,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杂糅齐响、乱作一团,他踱至门外,看到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已香销玉殒、气绝身亡。女孩系坠楼而死,不晓得什么缘故。然而,只瞧了两眼,她那年轻娇艳如同蝴蝶兰样的脸庞却顽固定格在了端木林的脑海里,辗转闪回、驱之不去,呈现出令他扼腕的凄绝哀怨之美。整整几天,端木林恍惚不安、坐卧难宁,心里如同飞舞着千万只狂迷的蝴蝶。他开始下意识地构思一幅图画:一个姣美如花的少女自高楼顶端徐徐下坠,千万只蝴蝶云霓般护围而至,并伴随她冉冉飘飞,在她坠落触地的刹那之间,曼妙如烟的灵魂从她的躯壳里面脱窍而出,化作一缕轻雾,追随蝴蝶翩然飘起、飞入云端。夜里,端木林居然在梦中数次再见那个坠楼的少女。不过,梦境中,那少女却变成了妻子张笑雪。他通身大汗地醒来,轻轻扭亮床头壁灯,看到张笑雪正睡意沉沉地在他的身边酣眠。张笑雪睡得很死很深、毫无声息,在昏黄幽暗的夜灯笼罩下,端木林认真打量着她的睡容,脑子里忽然跳出个非常可怕的念头:闭目似灯灭、睡着如小死,张笑雪会不会在深睡酣眠中昏昧窒息,轻轻滑过生死界线,浑然不觉中游走至阴世冥界呢?

这个念头毒蛇样紧紧地攫住了端木林。他想象着,在自己耄耋将至,上帝要招他而去的时候,张笑雪恰恰发生意外同时命殒黄泉,和自己并肩上路、携手西奔,那该怎样地令人欣慰啊。在他的意念中,妻子张笑雪已经不再是个简单的女人。他想到了那句俗滥不堪的老话:男人通过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女人本身就是“世界”,是与天地自然浑然融通的存在,女人身上是具有神性的,这神性由上帝赋予,与生俱来、魔力无边,绝不仅仅是“肉”和“欲”的载体,在女人身上存在着令人敬畏的神秘魅惑力:女人钟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宝华,得五行之娟秀、呈万物之脉经,贯地母之慧源、携宇宙之瑶琼。因为有了女人的存在,这“世界”才由死而赋生、蕴现了性灵。一个男人如果不懂得女人之好,肯定不是完美之男人,女阴男阳、相辅相成,阴阳激荡,才能山高水长。

必须承认,如果自己是一只深秋的寒蝉,那么张笑雪就是他倾尽全部生命能量紧抓不放的最后一片绿叶。一旦放手,自己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时空黑洞。他不想进入那个虚无的黑洞,他对那个黑洞的恐惧超越了一切。然而,他的双脚已濒临“黑洞”的边沿,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他感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像章鱼的吸盘一样,紧紧地拉拽和吸附着他,要把他吞噬而去、化为乌有,他必须抓住一件东西,并牢牢地攥紧,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粉身碎骨的厄运。此刻,张笑雪这个女人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把手,只有死死地抓牢这个把手,才不会被万恶的黑洞吞噬而去。

端木林知道,妻子张笑雪和自己同时撒手世界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又荒谬绝伦的罪恶想象。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强行带她走呢?带她走!在自己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先把她毁灭,再毁灭自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一来,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再把她抢夺而去,带着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奔赴黄泉,死亡旅途不会再那般的狰狞可怖。

这是个丧心病狂的念头。

这罪恶的念头顽固地盘结在端木林的脑海里,阴险的眼镜蛇样驱之不去,令他兴奋得浑身哆嗦,如同长久摸索在幽深漆黑的隧道里,突然在绝望之际捕捉到一缕微渺的曙光,端木林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不复存在:被耍弄的屈辱将得以最大限度地洗雪,他也将亘古不变地占有张笑雪这个女人,上帝也无法再把她从自己的手中剥夺去,连死亡之旅都将诗意盎然、活色生香。他知道,这是个荒谬到丧心病狂的罪恶念头,但他无法对它驱而逐之。衰老、绝望、无奈以及羞辱,像千万只疯狗,如影随形地追逼着他,令他节节败退、无路可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全盘崩溃却又无可奈何、无力招架,那种脆弱无助还有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绝望,有谁能够理解啊!他看到,衰老的绝望如同狼奔豕突的魔兽,正张开青面獠牙的血盆大口,随时随地都可能将他撕成碎片。

他不要被魔兽撕碎!他不要被世界遗弃!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忽然握住了最强有力的武器,有这武器在手,他将绝地逢生、出奇制胜。他听到了血液里锣鼓喧天的狂欢声。他分辨不清,自己是在贪恋张笑雪这个女人,还是在贪恋生命和世界。必须承认,他爱死了这个鲜嫩得如同水蜜桃般的尤物,同时又对这个小蹄子充满仇恨和嫉妒。他愈来愈感觉到,他们不像夫妻,更像是博弈的对手:你退我进、你进我退,斗智斗勇、腾挪辗转。自己手中的王牌是金钱和地位,而她赌上的是青春和美貌。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哪怕按兵不动、死磨软耗,她也必将稳操胜券、胜利在握,时辰到了,上帝一声召唤,他必丢盔卸甲,她张笑雪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坐享其成。在两个人第一回合的战争中,张笑雪智取胜出: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像一条大傻鱼,被她不露声色地钓上了钩。端木林在心里冷笑着说:行,张笑雪,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干得漂亮!你想以最少的付出买断老夫的身家,老夫要以仅剩的残年买断你一世一生。连端木林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表面上想要毁灭张笑雪,实际上想要对抗的是上帝和岁月的无情。他不是在跟张笑雪博弈,而是在跟衰老和死亡火拼。他在以极端的仇恨诠释着对张笑雪焚心裂骨般的爱意。由于这爱意被严重地扭曲和抑缩,连他自己都勘察不透。他就像陷入痴狂状态的一只醉狼,常常是,一边痴痴地呆望着张笑雪的裸体画像,一边不由自主地发出阵阵阴沉的冷笑,看到张笑雪本人时,他又会生出无限的怜惜。张笑雪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女孩,他恨不得把这个小女孩时刻含在嘴里才心满意足。

他在心里说:老家伙,不要再徒劳无益地伤神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抓住当下,好好地享受这只上帝赐予的鲜美羔羊吧。不要浪费半分钟,亦不要白白地抛撒零碎毫末。然而,离世之前扼灭张笑雪的念头并没有完全从端木林的意念之中根绝。那念头像一条阴毒之蛇,暂时蛰伏进了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洞窟里,被野草般纷繁杂沓的思绪严密地覆盖和掩饰。不时地,那条毒蛇还会被惊动和激活过来,吐着长长的血红色舌芯,把自己冰冷滑腻的尾巴渐进渐紧地缠裹上张笑雪细嫩白皙、优雅得如同搪瓷花瓶般的脖颈。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啊!端木林无法抵挡这罪恶之美的诱惑,只好把它兢兢业业、惟妙惟肖地描摹在宣纸画布上,让它以色彩和线条的形式淋漓尽致地激扬呈现。爱和欲,死亡和罪恶,这些隐潜着迷醉和癫狂因子的存在,总是令端木林挚迷淫浸、欲罢不能。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看,他觉得,这极致到癫狂和痉挛的状态才是最美的意境,如同罂粟花。他不曾吸食过白粉,但却致命般地喜欢罂粟花。罂粟花无声无息、暗香沉潜,却蕴含着极力内敛的令人迷醉之美。那红,浓烈如血;那紫,如云似霞;那绽放得惨白如雪的,恰恰如同死亡般艳绝凄酷。在张笑雪的生命之花绽放到最为妍丽的时刻,携了她的手同赴天堂、共饮黄泉琼浆,让她像灿然盛绽的罂粟花那样镶嵌在自己的生命之墟上,谁说这不是绝世的艳美呢?作为画家,他必须用画笔捕捉住这奇崛之美,并用艺术的形式让这绝伦之美在画布上安详定格、峭拔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