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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谋杀时间(1)

时间是什么?它躲在什么地方?是谁在掌控它?

杨剪梅对那种叫作时间的东西充满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仇恨。她觉得时间就像妖魔,你看不到它的面孔,亦听不到它的声音,它却如同蚂蚁啃骨头,无声无息、坚忍不拔,阴险毒辣地在你的日子里啃啮出幽暗深邃的洞窟,于不知不觉间,把你的生命啮咬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它就是一只叫作“年”的狰狞可怖的怪兽。

自从跟张子良离婚嫁给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王水躲,杨剪梅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青春流逝、容颜衰老,闭上眼睛她就觉得,时光之河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汤汤而过、不舍昼夜,那汩汩滔滔的奔流声,如同羚羊挂角、痕迹不留,却又惊心动魄、不屈不挠,如同无形的巨轮从身上碾轧而过,把她的生命蹂躏成不可收拾的齑粉残渣。

老。

这个“老”字本身看上去也丑陋不堪、狰狞可怖:黄土压头、匕首顶立,中间那横冲直撞的拦腰一撇,恰是被时间挟持和绑架而束手就擒之人。什么是老?“老”就是半截身子掩埋进土里,心却搁在刀尖上,无力抵抗、亦无法逃避,只能像个无助的婴儿,听任它的压榨和宰割。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三十岁?抑或四十岁?对女人来讲,最好的年华似乎只在十八岁和二十来岁之间,眨眨眼睛都来不及。此刻自己已无可救药地跨过四十岁门槛,真叫人不寒而栗。花好月圆的时候杨剪梅总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年龄会成为女人的隐私,此刻她体味到,那不仅是难以示人的隐私,而且是连自己亦不敢正视的羞辱。

随着生日临近,杨剪梅愈来愈烦躁不安:过了这个生日她就四十五了,按四舍五入计算,等于五十岁。此前,在她的意识里,五十岁遥不可及、如同末日降临,没想到,这条恶狗这么快就捕获了自己。年岁的“毒药”逃不了也躲不过,它以“生日”的方式如期而至。杨剪梅也曾努过力,想要如同患了失忆症样幸福地忘掉生日,却是不能,她的生日和女儿同一天:农历七月初七,中国情人节。离情人节还有半个月,各色玫瑰已急不可待地登场,搔首弄姿地直撞眼睛,怎么可能忘掉?今年更不同,女儿笑雪也在自己家里,她早就盼着这天呢,到底是年轻人,手里握着大把的青春,如同底气十足地握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挥洒。笑雪在深圳跟她父亲生活,刚回来两个月,大清早就扬言:既是生日又是情人节,双重的好日子,要好好地庆祝。过了四十岁杨剪梅总是悄没声息地故意忽略生日,悲哀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庆祝?庆祝自己距离衰老和死亡又接近一步吗?但她不想扫女儿的兴,毕竟是“稀客”,母女又难得团聚。庆祝的方式呢,按杨剪梅的意思,挑个上档次的西餐店,安安静静喝两杯红酒也便罢了。笑雪一听就牢骚满腹地抱怨:动不动就去胡吃海塞,半点情调都不讲,老土!

杨剪梅反问: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妙招?

笑雪眉毛一挑:我早想好了,去碧沙湖游泳,然后野餐。切,爽透了!

笑雪是个女孩,却张嘴就爆粗口。这个特殊日子里,杨剪梅原本不想惹她不高兴,按捺了几下,到底隐忍不住,沉下脸道:我说过你多少回了,女孩家说话要温文尔雅,你怎么改不了呢?

张笑雪嚼着口香糖满不在乎地说:一个感叹词而已。

杨剪梅道:甭跟我耍贫。我不要再听到你嘴里吐出肮脏的字眼来,太恶心了!

张笑雪不甘示弱:有什么好恶心的?你们是标准的伪君子!性压抑!

杨剪梅知道,在女儿眼里,自己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已是迂腐不堪的老朽,连恶俗不堪的口头语都成了前卫的标志。母女俩争执着的时候,王水躲从楼上走了下来,张笑雪抢着道:躲哥儿,我和妈妈讲好了,要去碧沙湖游泳,快准备。王水躲是杨剪梅的现任老公,张笑雪的继父,按理张笑雪应该叫他“爸爸”,最起码也该叫个“叔叔”,张笑雪却一意孤行而又不伦不类地叫他“躲哥儿”。王水躲三十四岁,面相又嫩,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哥哥。“躲哥儿”这个称呼杨剪梅听上去百般别扭,但认真计较起来,又会牵扯出许多口角来,索性装糊涂,好在将就几日就会过去。

杨剪梅跟前夫张子良离婚时,笑雪十来岁,夫妻两个为争夺女儿几乎撕破面皮,杨剪梅的处境是千夫所指,最后,张子良带女儿远走深圳,她破釜沉舟地和王水躲结了婚。她那时三十五,王水躲二十四岁整,大家都认定,她杨剪梅是:“老牛吃嫩草,不得百年好。”离婚后的十几年,杨剪梅极少见到女儿。张子良想方设法阻止她看望女儿,每次见面都要弄得焦头烂额、神经崩溃,后来她干脆放弃努力,暗自打定主意,等女儿长大再来补偿她。没想到,笑雪也对妈妈心存芥蒂,即使不再被父亲严密监控,也很少和母亲来往。这一次,她为了什么缘故突然从深圳到郑州来投奔自己,杨剪梅怎么打探她都守口如瓶。

碧沙湖距离郑州两个小时车程,他们驾车赶到时才十点钟。这里地处郊外,环境怡人,周围茂密青绿的芦苇荡里不时传来野鸭的鸣叫声,湖水清澈见底、一碧如洗,隐约可见曼妙的鱼儿在水草间游弋嬉戏。方圆几里是大片的庄稼和绿地,“一畦春韭熟,十里麦浪香”,梧桐、紫槐和刺柏葱葱郁郁地矗立在草地上,高大葳蕤、浓荫密布,让人感觉静谧恬淡、身心舒泰。坐在湖边竹凉椅上,杨剪梅居然想起了一首早年读过的古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笑雪是对的,能来这里透透气,比城里不知道要惬意多少倍。

笑雪早已耐不住性子,拉了妈妈就去更衣室,母女俩换上泳装出来,王水躲已率先下了水。三十四岁的王水躲健美俊朗、英气逼人,如同一条灵动活泼的梭子鱼。望着水中的王水躲,杨剪梅黯然神伤地想到了那句老掉牙的俗话:男到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刚结婚那阵子,王水躲瘦削单薄,如同柔弱的青竹,十几载岁月打磨,他历练得结实刚毅、目光冷峻,胡楂黑黑硬硬,看上去又酷又帅,如同淬了火的钢,正是炉火纯青、如日中天的好时候,而自己却向着豆腐渣的境界大步流星、一路狂飙,拼尽全力也拽不住了。

杨剪梅还在愣神,张笑雪叫声“躲哥儿,你好帅吔”,就纵身下岸,追赶王水躲而去,杨剪梅等骨关节活络开来才慢慢涉水入湖。年轻时杨剪梅是个游泳能手,身材好、人又靓,娉婷窈窕、堪比模特,只要下了水,男人们的目光就会紧紧胶着在她身上,想揭都揭不掉,上岸来抖抖身子,能撒落满地眼珠子,那是何等得意的日子啊,仿佛只是眨眨眼睛的工夫,自己居然跨进了中年妇女的行列。杨剪梅并不服老:她的身材还没有过分走形,容颜也还不失资深美女的神韵,她自如地挥舞两条胳膊奋力往前游着,很快就赶上了前面的两个人。一家人就像三条漂亮的鳗鱼,一尾咬一尾地欢快游弋,引得岸上的人们艳羡地侧目而视。

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半个小时后,杨剪梅感到体力不支,她咬了牙努力撑持着,“衰老”“淘汰”“出局”,这些刺目的字眼像令人讨厌的苍蝇在耳畔嗡嗡作响、挥之不去,使她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杨剪梅,你不能输给自己!然而,几分钟以后,她的左腿突然抽筋,那两个人连拉带拥地把她拖出了水面。抽筋的腿倒是很快恢复,她游泳的兴致却踪影全无。看着老公意犹未尽的表情,杨剪梅幽幽地说:我没事了,你继续。王水躲道:我也歇会儿,顺便抽支烟。于是,夫妻两个坐在岸边看张笑雪一个人表演。张笑雪继承了妈妈的基因,堪比模特的魔鬼身材,眉眼比妈妈还要俏,美得令人心生绝望。瞅瞅水里的女儿,再瞧瞧岸上的妈妈,王水躲有些恍惚:十年前的杨剪梅跟此刻的张笑雪怎般惊人的相像啊,时光仿佛在倒流逆转。

那时的王水躲还是个赤手空拳的穷小子,从偏远的乡下来城里,经人举荐做了杨剪梅的司机兼助理,而当时杨剪梅已是个颇具名气的女企业家了,拥有一家相当规模的服装公司。王水躲虽出身寒微却生得一表人才、气质儒雅,从里到外透着田地和庄稼的清洌爽润,那源自骨子里的清爽完全不同于城市里的“纨绔”和“膏粱”,如同碧水翠竹,令杨剪梅心旷神怡、刮目相看。王水躲性情内敛、沉默寡言,目光却很会说话,那双眼睛黑黑柔柔,如同毛茸茸的金丝绒。他拿黑黑柔柔的眼睛盯着杨剪梅的时候,杨剪梅就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融化成软软的棉花糖。这小伙子的斯文和静气以无声的力量击中杨剪梅,“一夜春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使她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他们双双沉陷,想要全身而退已无可能。杨剪梅铁了心要嫁这个斯斯文文、腼腆羞涩的小伙子,小伙子的沉默和柔弱如同要命的温泉,使她红香酥软、义无反顾。

接下来是艰苦卓绝的离婚战。等他们披荆斩棘地跨过婚礼的红毯,杨剪梅已颜面扫地、身败名裂,公司也濒临破产的边缘,但她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自己靓丽迷人、风情万种,加上事业和名气,足可以抵消十几岁的年龄差,她踌躇满志、激情满怀。王水躲的年轻俊美成为她最给力的底气,使她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婚后的最初几年,王水躲唯她马首是瞻,她也早已习惯了对家庭的绝对驾驭。王水躲除了青春英俊,任何方面都不能够与她相互匹敌、并驾齐驱,三十出头的她花红绿正浓,是一枝玫瑰绽放至最如火如荼的时候,配王水躲的青春相得益彰、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