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林活了大半辈子,历尽沧桑、阅人无数,对女人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很清楚,她们心里可能个个揣着小算盘。他一心只想着,张笑雪嫁给自己,如果居心叵测,十有八九用心在他的财产上。明摆着的,排除掉感情因素,在如花似玉的锦绣年华嫁给他这个老朽,不图钱反倒不合逻辑。万不曾料到,那张笑雪要算计的,原来是自己的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怕只做一天夫妻,自己都要对笑雪有所交代,况且自己的儿子辜负了她呢?给她补偿理所应当。他把信藏在画像后面的壁匣间,心里想:如果张笑雪对他还存有那么一丝半毫的真情实意,就会至少有一次用手去抚摸自己的画像,再稍稍用那么一点点的心,她就会发现画框上暗设的机关了。如果张笑雪对他无情无义,她得不到自己留给她的遗产也是命该如此,画像最终落入谁人之手,只能听天由命了:谁诚心诚意地保存自己的画像,他留的东西就归谁所有。
这幅自画像是他检验张笑雪感情真伪的试金石。虽明知张笑雪不爱他,他还是在心里抱了些微的希冀,希望张笑雪即使对他没有爱情,至少能生出几丝温情。或者:原本没有爱情,在跟他厮守过,在自己辞世而去把她孤零零撇下以后,她会对自己滋生出那么一抹爱意来。就这么一抹爱意,自己也应该对之给予超值回报。活在世上,他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得到过显赫的声名,唯独稀罕真情真意。千金易得、真情难遇,他深知其中况味。写这封信时,笑雪刚怀孕,他计划等笑雪生下孩子,看看是男是女,再考虑孩子的问题不迟。不料,没等到孩子出生,自己先赴了黄泉。
端木林在信里告诉张笑雪:自己在遗嘱中公开留给她的几幅画都是赝品,那些画太过名贵,每一张都价值连城,他担心会给笑雪招惹来意料不到的祸患,所以他特意明着把赝品给她,而把真品珍藏在他租赁的某银行寄存处的保险柜里。笑雪只需带着自己的身份证和保险柜密码,即可去取出真品,保险柜密码就是他和笑雪的结婚纪念日。他同时告诉张笑雪:他的自画像由纯白金装裱,价值相当可观。他担心自己死后儿子为难她,故以这种特别的方式留下财产给她,希望她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如果发生意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把装裱画像的白金画框拿去兑成现钞渡难关。
这封信使积存在张笑雪心里多日的仇恨和怨怒释然了大半。以前,她只一心认定端木林是个自私的狐狸,老奸巨猾、心狠手辣,没想到,他内心对自己却是这般温情体贴。经证实,信中所言不虚,他的确在银行保险柜里存了几幅名画真品给自己,令笑雪感到遗憾的是:那幅白金装裱的自画像已归桂嫂所有,走过正规法律程序。这般贵重的礼品,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桂嫂这个乡下老太婆手里,这使张笑雪感慨万千:“神仙难断阴骘命,皇天不昧苦心人。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说的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张笑雪愈来愈相信,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白白落入旁人手里,到底还是心不甘意难平。
张笑雪确认:端木林藏在画框后的这封密信,桂嫂没有拆开过,她根本不知道那幅画像居然由白金装裱。这幅画像原本就是端木林留给自己的,白纸黑字地写在遗嘱里,要不要把画像索要回来呢?她对自己说:忘掉那幅画像吧,你没有那个福分。然而不行,那金子就像雪亮的电波,日夜照耀着她的脑海。她想:乔忍冬夺走了自己的男人和爱情,端木春阳夺去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别墅,老天爷夺去了自己的老公和父亲,连亲妈妈都想夺走自己的儿子小豆豆,他们哪个曾经心慈手软过?自己以付出青春为代价,凭什么不能得到一幅指定给自己的画像呢?杨剪梅考虑:直接向桂嫂索要画像,太过露骨,且易引发枝节。如果像笑雪设想的那样,找借口把画像哄过来,换掉上面的白金,用别的材料重新装裱以后再还给桂嫂,又太过无耻,还会破坏画像。母女两个协商后决定,干脆把老人留在家里。老太太做得动就替她们做些煮饭烧菜的杂活,做不动了便让她歇着,笑雪负责替她养老送终。等她过世以后,那画像自然就名正言顺地回到笑雪手里了,这样一举两得,良心上也过得去。
杨剪梅出面请桂嫂留在家里帮忙照料杂务,她答应了。在桂嫂看来,东家故去,自己服侍东家的妻子,也算替东家尽心呢。桂嫂只身来郑州找笑雪,那幅价值连城的自画像还供奉在她乡下的破屋里,笑雪不放心,买来两张机票,和桂嫂飞去深圳,把桂嫂的家当一股脑带回了郑州。说是“家当”,也没什么主贵东西,不过几件旧衣服。桂嫂一定要把那两纸箱画稿也带上,笑雪满心不乐意,认为那是堆废品,但拗不过桂嫂,只好和别的行李一起托运到了郑州。那幅自画像笑雪没托运,用绸布包起来随身携带着。
桂嫂来到杨剪梅家,又是做饭,又是替小孩缝衣服做鞋,杨剪梅和笑雪都是不爱做饭的人,平日里习惯从外面买回半成品、熟食对付着吃,钱没少花,看上去花花绿绿名堂也不小,吃进嘴里的却不是正经东西。桂嫂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带着机器味道的半成品,原汁原味都是手工做的家常饭菜。桂嫂做饭的手艺很是了得,自她开始料理三餐,王水躲也不吃饭店了,觉得在外面吃的都是糊弄肚子的玩意儿,桂嫂做出来的才是正经饭食,吃起来滋滋润润、温肺暖肠。桂嫂做饭很上心,哪怕一道极简单的汤,也煲得兢兢业业。王水躲爱吃饺子,以前都是从超市里直接买来成袋的速冻水饺煮了吃,桂嫂看不上超市的东西,亲自动手调饺子馅,莫管是鸡蛋韭菜的素馅,还是羊肉大葱加芫荽的肉馅,不吃不知道,吃过才晓得,跟桂嫂的饺子相比,超市里的速冻成品只配往垃圾桶里丢。每回吃饺子家里都像过节一样,桂嫂调好了馅以后,一家人围坐厨房,有人擀面皮,有人捣蒜汁,有人负责包,有人专门煮,热热闹闹、又说又笑,连王水躲也会满怀兴致地禁不住动起手来包上几个,虽说包得龇牙咧嘴不成样,他自己却开心得像他包的饺子样合不拢嘴。桂嫂还会腌制口感鲜爽的时令小咸菜、烤制可口的小面点,一家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口生香。有个老人在家里打点饭食,那日子居然像模像样起来,因此,杨剪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去多年的母亲。母亲活着时也是这般地勤俭持家,把日子过得熨熨帖帖、精精细细,哪怕一根咸菜梗子,做出来也绣花描云般极其讲究。现在家里倒是比过去富裕了不知多少倍,要什么有什么,那日子却是愈嚼愈没有品头,跟一碗隔夜的剩饭差不多,表面瞅上去花里胡哨,内里粗鄙不堪。每个人都跟打仗似的忙得焦头烂额,所忙碌的每一桩似乎都是紧要的大事,到末了反倒忙得没有闲暇过日子,也没有心情过日子了。倒是这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太太,把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挡在了身后,天塌下来她都不管,一心一意只在日子上,从最小处着眼,从一饭一蔬上、从一针一线上,把日子调理得细细密密、滴水不漏,如同煲汤样,把寡寡淡淡、少盐没醋的日子煲得劲劲道道、香软酥糯。
王水躲觉得,许久许久,他都不曾感受到过这种“家”的温馨与祥和气氛了,家对他而言连旅馆也不如:房子是买来的,家具是买来的,穿的用的是买来的,吃的喝的也都是买来的,整个日子只剩下了一个字:买。钞票数出去,东西买回来,这就是日子的全部。“家”仿佛就是拿钞票撑起来的一架机器,离了钱一刻都玩不转,同样,只要有了钱,似乎马上可以原封不动买来个现成的“家”回来。人们习惯了用钱来购买和解决一切问题,于是,钱的威力和作用被无限地放大,钱像毒一样渗透进了日子的每一个最幽微的角落,把所有的问题都简单化、物质化、数字化和粗鄙化,所有的意蕴、所有的美感都在钱的毒化下丧失殆尽。如果“日子”是种庄稼的土地,那么,“钱”便是化肥和农药,那日子的“庄稼”在化肥农药的催生下,肥头胖脑、光艳耀目,却是味道全非、营养尽失,日久天长,那日子的土壤也板结得如同沙漠,再也长不成绿油油的庄稼来,人们也再收割不到“幸福”这稀罕物了。桂嫂无意间把日子丰丰沛沛地经营了起来,王水躲才明白,“家”是需要拿心血去经营,拿爱意去呵护,拿双手去温暖,拿汤汤水水去煲熬的,如同一锅粥,火候和功夫不到,那甘醇的味道就出不来。“养家”,“养家”,“家”原来是像花或树样,有生命、也很娇嫩,需得用心浇灌和培植,该打杈打杈、该治虫治虫,不然就会面黄肌瘦、枯萎而死。
内心震动最大的是笑雪。桂嫂和桂嫂带来的这封信,把她以前的观念给彻底颠覆了。此前她认定整个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现在她开始反思,而且破天荒地经常到桂嫂的小屋去看望画像里的端木林。那画像摆在桂嫂的桌子上,笑雪吃惊地发现,端木林的眼睛深处居然也掩藏着不易觉察的脆弱和无奈。他并非表面看去那般无坚不摧、运筹帷幄,他亦是个凡胎肉体的人,可能也像每一个最平凡的人那样需要呵护、抚慰和温暖,并非因为他是知名大画家的缘故,就机器般的冷硬。他可能也有泪要流,也有酸楚要吞咽。也许,正因为他是个大名人的缘故,他比常人更加脆弱,作为妻子,自己何曾体贴过他?看着他掩藏在眼底深处的那抹忧伤,笑雪竟对他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怜惜,心想:人人都是凡夫俗子,他活着时那般费尽心机,也无非想要得到几分凡俗的真情真意,自己对他太过冷酷了。作为妻子,连投入地跟他做一次爱都不肯,自始至终都在床上消极怠工、敷衍了事。就因为自己的心扉不肯为他打开,他才会那般无度地索要自己的身体。那不是他欲望的贪婪,恰恰是他灵魂的绝望。他太想得到爱了,做爱对他来说,就是拿身体的钥匙去试图打开她的灵魂之锁,那无形之锁愈坚固,他愈想打开,自己则自始至终都在跟他软抵温抗,使他有苦难言、绝望到无以复加。
张笑雪忽然意识到,端木林不是死于欲望之床,而是死于对爱的绝望。自己对他铁石心肠般不动声色的冷漠致命地打击了他,把他一寸一寸逼至没有退路的悬崖绝壁,潜意识里,自己把对端木春阳的仇恨不自觉地投射到了他的身上,微笑着用冷暴力残忍地杀死了他。“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在他的身体死亡以前,他的灵魂已绝望和寒冷而死了,是自己的仇恨和冷漠杀死了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备无患地替自己的生存作了周密打算,他其实像父亲一般地爱自己、疼自己,而自己竟是被仇恨蒙昧了心性,对他的爱毫无感知,这是怎样的罪过啊。在桂嫂住的小屋里,张笑雪第一次伸出手来怀着无限的怜惜抚摸端木林的画像,并特意回了深圳一趟,去墓园祭奠他。也是在老公的墓园里她才真正意识到,自从端木春阳离弃自己,她心中便只剩下了恨,谁走近她,这恨就会毒到谁,妈妈年近五十,自己还在对她步步紧逼,她不禁想到了两个短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后她主动撤诉,不再争夺小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