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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蒜薹、陶罐和猫耳朵

陶明辉和刘文娟分手后,回到加拿大就和步慧方同居,很快他们生了个女儿。孩子几个月大时,一家三口开车外出时不小心翻进一条峡谷里,步慧方当场丧命,陶明辉截掉了一条腿,令人惊奇的是,几个月大的小女孩只是受了轻微皮外伤。遭受如此重创,陶明辉在国外无法生存,带着女儿回国,暂居在老家洛阳郊区,和七十多岁的老母艰难度日。刘文娟听到这消息,一天都没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陶明辉面前。陶明辉爱不爱她,已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还铭心刻骨地爱着陶明辉。在这一刻里,刘文娟意识到:能爱,也是极大的福祉。这证明自己的灵魂还活着,自己没有死。

回国后,陶明辉也曾很多次想到过刘文娟,却始终积攒不出足够的勇气再见她。刘文娟从天而降,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仿佛太阳从云端破空而出、霞彩满天。刘文娟把他们父女接到自己租赁的二居室里,默默地照料着他们。可能是做过“母亲”的缘故,把那个小女孩抱在怀里,刘文娟感到说不出的疼惜。陶明辉能感觉出,刘文娟还在爱着自己。想到当初自己不辞而别、弃她而去,此刻又拖着伤残的身子来拖累她,强烈的愧疚和自卑使他进退失据、忐忑踌躇:“少时总觉为人易,华年方知立业难。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事事难。”他意识到,自己过去过于自私了。此刻,刘文娟恢复昔日样貌,清清秀秀、苗条白皙,自己却穷困潦倒、落魄不堪,因为不愿拖累刘文娟,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却没有任何亲热之举。

刘文娟想,陶明辉可能还像以前那样,讨嫌自己的“不洁”,才对自己彬彬有礼、敬而远之。不过,能够天天看到他,刘文娟还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在心里百千次地感慨:能爱好,能爱真是好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天天看到自己痴心所爱的人更幸福呢?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终生都不曾爱过,那是怎样的悲哀啊。她不谈情不说爱,每天只默默地煮饭、烧菜,给婴儿喂奶洗尿布,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应尽的本分。陶明辉爱吃她做的猫耳朵面,她三天两头精心精意地做来给他吃。陶明辉还有个很特别的嗜好:吃猫耳朵面时要拿刘文娟腌制的糖醋蒜薹作下饭的小菜,否则就不够尽兴和解馋。还在读大学时,刘文娟为了节省菜金,从市场上买来新鲜蒜薹,洗干净放在罐子里,加上米醋、精盐、尖椒丝和少许的白糖料酒腌起来,吃的时候再淋上芝麻油,清清淡淡、酸辣脆嫩。陶明辉尝过刘文娟的糖醋蒜薹便再也放不下,哪怕享用西式大餐,也想拿几根蒜薹佐餐。在国外时想到就着蒜薹吃猫耳朵,陶明辉就会馋得口水直淌,他试着自己去做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面食小菜,一样的材料、一样的方法,却是怎么都出不了那个味道来。现在,可以天天守着过馋瘾了。正逢蒜薹拔节的好时候,刘文娟买来一只大陶罐,又兢兢业业地开始腌制蒜薹。

陶明辉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刘文娟,心想:糖醋蒜薹这种小菜,虽味道清鲜,但每次只能吃几根爽爽口,腌这么一大坛子,恐怕两年也吃不完。看样子,刘文娟是打算把这“猫耳朵拌蒜薹”的小日子久久远远地过下去。自己这种状况,怎么好长期拖累她?当初从老家跟了她来郑州,打算先到郑州再另作打算。谁知,一落脚就乐不思蜀了。他疼惜地望着刘文娟,惭愧地说:文娟,我在你这里只是暂住,等找到事情做,马上搬出去,不会麻烦你太久。刘文娟默默注视着他,神色黯然地说:你还在嫌弃我,我知道。在你需要的时候,能替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心甘情愿。刘文娟话说得平静,那声音却有些哽咽了。顿了顿,她又道:一把蒺藜撸不到头,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你权且把我当保姆吧,等你情况好转,我会自觉走开。陶明辉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怕连累你。我真没想到养个孩子这般辛苦。当时是意外怀孕,在国外堕胎非常麻烦,不得已才生下来的。刘文娟眼睛一亮,诧异地说:多么漂亮的宝宝啊,你怕带着麻烦送给我好了。顿了顿,她又道:我是认真的,请你仔细考虑。你一个男人家带孩子的确不方便。如果你把孩子送我,我会像亲生女儿那样对待她。

陶明辉疑惑地望着刘文娟,想不通,作为未婚者,刘文娟为什么居然愿意收养负心人和情敌的女儿。他不知道,由于切除子宫,又争不回小豆豆,刘文娟想孩子快想疯了。可能人人都是这样:愈缺失什么,愈想要什么。如果子宫好端端地在身体里长着,她刘文娟未必想生孩子,因为缺失了子宫,她全部的情结都在孩子身上,没有孩子便不能活了。陶明辉是她倾心挚爱的男人,不能和他在一起,能够拥有他的孩子,也算差强人意的慰藉。陶明辉瞅瞅孩子,又望望刘文娟,低声说:文娟,我是个废人,哪里还有资格嫌弃你?你将来还会有自己的生活,我怎么好让孩子拖累你呢?刘文娟沉默良久,平静地说:我早就是个废人了。代孕生产时,我因大出血切除掉了子宫,我是个没有子宫的废物女人。

陶明辉听了刘文娟的话,突然愣住了。没料到,她为了和自己团聚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不过,想到她和自己一样,也成了“残疾人”,遗憾之余,还是很自私很羞惭地感到了莫大的欣慰:面对她时,自己可以放下巨大的自卑和压力了。这“欣慰”之感太过无耻,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刘文娟揽进怀里,深情而又贪婪地亲吻着。他不知道,刘文娟得知他少了一条腿,也产生过同样的“欣慰”,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同病相怜”,这同病相怜倒比“爱情”还敦厚牢靠。

两个月后刘文娟和陶明辉领了结婚证,同时刘文娟撤销起诉,放弃争夺小豆豆的官司。刘文娟知道,如果不是车祸,陶明辉不可能回国和自己结婚。这世界上许多事情都经不起琢磨,尤其男女之间的事。爱情是有的,就像美丽的彩虹,只是作为背景出现在遥远的天际,而日子却像那个腌渍蒜薹的陶罐,粗朴、简陋,没有华美的装饰,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曾经热烈地爱过,在这个冰原般冷寂的世界上,能够彼此惺惺相惜地厮守相伴,应该就是福,妥协和让步乃是男女相处的最大秘诀。得知刘文娟和前男友结了婚,陶明辉又是那般情状,王水躲和杨剪梅主动送去三万块钱作为新婚贺礼。至此,他们和刘文娟之间“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画上了最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