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1681900000058

第58章 一只面碗半支烟(3)

没有客来的时候,陶明辉会坐在小店里靠窗的位置,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人来车往。以前,那红灯绿酒的喧嚣总让他感觉烦不胜烦、俗不可耐,此刻,他却愈看愈有味道、愈瞅愈有瘾头。看着看着他就会想:人生一世,包括整个宇宙乾坤,都不过是捏在手中的那支香烟。地球上每天消费的香烟量不计其数,世界上最昂贵的香烟Luckystrike的一款,由于烟盒包装由白金镀成,上面镶嵌了钻石和珠宝,使这盒香烟的价格高达十万美金。然而,一块钱的香烟也好,十万美金的也罢,点燃了都不过是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为什么那一缕青烟让人如此的魂牵梦系、欲罢不能呢?那缕烟究竟是什么?说到底就是一个“大空”啊。是的,就是“空”。就是那个“空”,让人怎么都玩味不够、品析不透。有时候,把香烟点着以后,陶明辉会死死地盯着看:那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如梦似幻,鬼魅般缥缈迷离、魂飞魄荡,要不了几分钟,就弥散而去、踪影全无了,只留一缕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苦和涩缭绕于唇际,拿鼻子嗅嗅,那味道在,拿眼去瞅,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空”,伸手去抓捕,永远是空空如也的“无”。那烟就是“空”和“无”,人们可以抓住和攥牢许多东西,比如金银、比如权位,却没有人能够把“空无”的一缕青烟抓在手里,那“空无”才是“至大之有”。陶明辉就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到底也就是那么一支香烟而已。时光是它的外壳,岁月是它的丝瓤,从爬出娘胎那一刻起,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生命的香烟就算是点燃了。有的人倒霉,没抽几口,灭火了。有的人幸运些,能够把人生那支香烟从烟头抽至烟蒂。然而,就算满打满算全须全尾地抽完,也不过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就会化作一缕青烟弥散而去。

经历过那场死里逃生的车祸以后,陶明辉喜欢有意无意地关注火葬场的高烟囱。他们这个城里的火葬场原本位于远离市区、渺无人烟的南郊。近年来,城市以几何速率迅速扩张,那火葬场便被人间烟火步步进逼、紧紧地包围和挟持了起来,与火葬场咫尺毗邻的就是热闹的居民小区。这年头房价高,房子抢手,哪怕紧邻火葬场的地段也人声鼎沸、繁华热闹,临街的店面死人和活人的生意一搭子做,一边厢卖小吃、一边厢卖冥物,那小吃摊上煎煮烹炸、油烟缭绕,猪肝牛杂羊肉串、包子油馍丸子汤,还有炒米皮的、炸肥肠的、摊葱花饼的、做素锅贴的,应有尽有、包罗万象,就在那小吃摊的间隙里,摆放着一串串的纸人纸马纸元宝、纸糊的别墅高楼小轿车,活人享用活人的口福,死者消费死者的物件,两边厢相安无事、和谐有序,陶明辉看着看着就会看呆了去。

火葬场的后院有座小楼叫作“归逸园”,是专门安放死者骨灰的地方。居民小区距离“归逸园”不过几十米,透过这窗能望到那窗,死者与生者隔窗相望、毗邻而居。不时地会有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这鞭炮声如果出自居民小区,不用问,肯定是有人披红挂彩、喜结连理,或是生了胖小子俊闺女在请满月酒;如果出自“归逸园”,则是有新的死者前往入住、乔迁新居,两边的日子都过得有条不紊、按部就班。陶明辉发现:生的仪式和死的仪式惊人的相似,都是请客吃酒、鞭炮齐鸣,其差异只在于:一红一白、一喜一丧。碰上日子赶得巧,这边厢唢呐嘀嘀嗒嗒娶亲、那边厢响器呜呜咽咽发丧,远远地看去便有红似白、分外热闹,该娶的娶、该葬的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办其事、两不相碍。那操持唢呐响器的土台班子也不论红白,只换了曲目而已,“白”的便“秦雪梅吊孝”,“红”的便“百鸟朝凤”。“白曲”不上“红事”,“白事”却可吹“红调”,有时候单单听曲调,竟分辨不出红白,拿眼望去,花团锦簇、红帖满天飞,新人入洞房的红事无疑;披麻戴孝、白幡飘飘,逝者升天堂的白丧准定。不过,遇到白丧吹红调的时候,多半是“喜丧”。“丧而见喜,不闻哀凄”,那逝者多半是上了年岁的老人,瓜熟蒂落、寿终正寝,孝子贤孙相送,当然算是“喜”,那调子吹出来竟是人欢马叫、喜气洋洋,让人感觉那躺在棺椁里的逝者也在眯着眼睛偷乐。遇到吹红调的“喜丧”,葬礼上一般少有哀凄之声,然而,愈是到了这种时候,陶明辉的眼泪却愈是流得止都止不住,感到一种“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的大悲哀和大欣悦。是的,有时候,他竟分不开“悲哀”和“欣悦”。

陶明辉有个朋友就住在距离“归逸园”几十米的小区里,那小区的名字也大胆出奇,叫作“天外天”。有一次,陶明辉忍不住问他:日日夜夜面对存放死者骨灰的“归逸园”,住在与死者毗邻的“天外天”心里作何感受?那哥儿们回答:吃嘛嘛香、夜夜酣眠,做梦都在偷着乐。陶明辉问他为什么,他道:你想啊,“归逸园”近在眼前,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自己也要变作一撮灰烬睡到那里面去,为什么不趁着没有睡进去以前,好好品享每一分钟活着的时光呢?“归逸园”静静地蹲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哥儿们,你活着呢。活着好,好好活吧!别犯傻,迟早你要睡到这里来,加入我们这一伙儿。”

陶明辉想想,也是这个理。日夜面对死者安居的“归逸园”,可能谁都会对自己的日子心平气和、心满意足,不管那是怎样一份看似不堪的日子,只要还能鲜活地把握在手里,就是好日子。这火葬场的设备没有经过更新改造,焚尸用的还是过去的老式高烟囱。那高烟囱每一天都在勤奋地喷吐着一团又一团的青烟,陶明辉喜欢下意识地盯着那团青烟看,一看就是老半天。那青烟非常浩荡,粗壮得柱子般,刚滚出来的时候浓浓的、黑黑的,喷薄澎湃、势不可当,激情昂扬地直向云霄而去,如同一群刚刚从牢笼里突然遇赦获释的囚犯,伸腰舒臂、辗转腾挪,撒欢儿尥蹶子般地放纵不羁,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欢和欣悦。陶明辉就琢磨:什么是灵魂?灵魂又是怎般模样?就是那升腾在空中的一楼青烟吗?这缕青烟刚从高烟囱里奔涌出来时,是怎般的欣喜和狂放啊,像过年时节燃放的烟花爆竹一般,无拘无束、汪洋恣肆。那缭绕的青烟是灵魂喜不自禁的狂欢和庆典吗?庆祝自己脱离了肉身的羁绊,获得了最终的大自在和大虚无?也像烟花爆竹样,那缕青烟狂欢的时刻非常短暂。顶多半个时辰的工夫,那狂欢的劲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渐次削弱,愈往高处升腾,那烟愈轻淡、也愈迷离,慢慢地,就缥缈和弥散开来,化作棉絮样柔若无骨的丝丝缕缕,无精打采、有气无力,最后,连那一丝半缕也被微风带去,踪影全无。那天空便又恢复了原本的静谧,碧空如洗、微风轻拂,小鸟在枝头鸣唱、树梢轻轻婆娑,“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那样。然而,千真万确、确确实实,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以死者的名义化作烟雾消失在虚无的空中了。

望着那团青烟发呆时陶明辉会想象:那高高的烟囱就是捏在上帝手中的一根香烟,上帝是个老烟鬼,抽完这一根又续上那一根,没有停歇的时候。距离火葬场不远的地方是个小园子,陶明辉心里烦闷时就会坐在园子里一边抽烟,一边痴痴地望着那高高的烟囱,愈看愈觉得那烟囱就是一根巨大的戳在天地间的烟卷。是的,上帝那老头子是个大烟鬼,他日夜不息地抽烟,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要化作烟卷被他抽掉。大街小巷里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谁个能逃得脱?上帝不仅是个老烟鬼,而且是个蛮不讲理的恶棍和暴君,他想抽哪个就是哪个,不分男女、莫论长幼,百岁老人也好、三龄幼童也罢,他都照抽不误,而且眨眨眼睛的工夫就抽完了。想到七尺之躯的大活人,不过上帝手中一根烟,陶明辉就会忍不住偷偷哂笑,一边笑着一边想:看来上帝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老人家抛置多少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最终都要把他们一一地化作焚尸炉里的一根香烟再自己抽掉。这叫作自产自销、自食其力,不易啊不易,连上帝他老人家日子也过得不易。这样想着,陶明辉下意识地点燃自己手中的香烟,深深地抽一口,然后,沉醉悠长地喷吐出来,看着那缕由自己喉腔里喷吐而出的白烟在眼前仙女样婆娑起舞,陶明辉就会觉得自己也是上帝。是的,自己是自己的上帝,那捏在手中淡淡缭绕着的是自己的生命。生命就是一根香烟,抽一口就少一口,当然,从某种层面来讲,抽一口亦多一口,看似漫长的一生其实也没得几口好抽啊。这样想着,陶明辉禁不住又深深地抽了一口,两缕轻烟曼妙地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拐了两道弯以后,斜向空中去了,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念叨:不易啊不易。

的确是不易。张笑雪就因了这“不易”,决定把自己主动给上帝那个老烟鬼送上门去,化作高烟囱里的一缕烟。她为自己选择的最终归宿地是深圳,她和爸爸曾经厮守的地方。她提出要离开郑州时,杨剪梅没有阻拦。她明白,笑雪想要新生,必须离开自己,长期在她这里厮磨下去,笑雪很难走出病态。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笑雪的“强迫症”一夜之间不治而愈,她变得安详沉静,甚至不再大大咧咧地叫王水躲“躲哥儿”了,破天荒地改口称他作“王叔”。王水躲已经习惯了“躲哥儿”的身份,突然之间升级为“王叔”,亦是既惶惑又感动,两口子一致认定:经过那么多的历练,笑雪这孩子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