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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白手套(1)

回到深圳张笑雪即着手转卖爸爸留给她的那套房。想当初,为了争夺端木林的别墅,她忍受了怎般的羞辱和折磨啊,此刻,连这套小小的公寓房她都用不着了。她打算卖掉房子,把房款打进妈妈的账号,算是她作为女儿替妈妈所尽的孝心。棘手的是:由于遭遇世界性经济危机,深圳楼市萎靡不振。房子不出手,她便不能“成行”,只好一天天硬着头皮往下挨。由于作好了“离开”的打算,她一身轻松地每天泡在咖啡屋里,啜饮着咖啡等待售房信息。在这踯躅盘桓的最后时日,她变得安详自在甚至惬意,所有的喧嚣繁华、所有的痉挛和焦灼,所有的车水马龙和红灯绿酒,在她看来皆苍凉无奈、如同过眼云烟。有时她看着看着就会恍惚迷离起来,觉得街上的一切都皮影戏般虚飘不真实,“惭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悲凉丝丝缕缕弥漫而来,把她愈缠愈紧。

也真叫冤家路窄。有天她刚走进咖啡屋,一眼就瞅见了坐在屋角的乔忍冬。看样子,她好像也刚刚坐定。令张笑雪惊诧莫名的是:乔忍冬一脸的落寞和无奈,面色灰暗、神情沮丧,丝毫没有她料想中的春风得意。想也没想,张笑雪直截了当走了过去,微笑着彬彬有礼而又略带调侃地说:端木太太,多日不见了,念及我们曾经的闺密友情,我想请您喝杯咖啡,不知是否赏光?乔忍冬吃惊地抬起头来,默默凝视了张笑雪足足两分钟,木然地点了点头。于是,这对昔日的闺密,曾经的情敌和“婆媳”,此刻的冤家和仇人,又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一起。

真真是造化弄人啊!两个人面对面坐定以后,张笑雪暗想:这可能是上天有意识的安排吧?在自己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让她们这对曾经沧海的冤家仇人见上最后一面,也算告个别。经历了那么多龃龉,不期而遇的两个人,别扭和尴尬在所难免。张笑雪“去意已决”,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派头,乔忍冬却显得手足无措、神情恍惚,坐定好一阵子仍心事重重地沉默着。张笑雪“视死如归”般面带勘透和放下的微笑与从容,半是促狭地泼皮着脸打破沉默开口道:对不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念及我们多年的友谊,我应该叫你“冬姐”,从法律和端木家的关系讲,我曾经是你的“婆婆”大人。此刻,我们又是熟悉的陌路,这世间的事情着实好玩。张笑雪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曾经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荒谬、无聊而又可笑。

乔忍冬啜饮一口咖啡,等咖啡的苦涩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她才慢慢说道:笑雪,我知道你要嘲笑我。落到今天这样的结局,我也算咎由自取。笑雪愈听愈糊涂,心下暗想:会不会是端木春阳抛弃了她?端木春阳做了富翁,身边肯定环肥燕瘦、莺歌燕舞。乔忍冬诧异地望着一脸不解的张笑雪,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道:端木春阳出事了,你真不知道?张笑雪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如雪。

事情的根由还出在那幅白金装裱的端木林自画像上。当时张笑雪为了摆脱公众议论的围剿,丢下躺在太平间的桂嫂,独自飞离深圳一走了之。笑雪前脚走,端木春阳立即送了个红包给殡仪馆守尸人,让他想办法从桂嫂怀里把画像抽取出来。守尸人认为,依据常规,人在死去的刹那会本能地松开双手,手中握着的东西也会随之脱落。桂嫂死后仍紧紧抱着画像不松,这不合常规的举动表明:她心事未了,全部的意念都凝注在那幅画像上,即使在死去的特殊瞬间也不曾放下。以他几十载看守死者的经验而论,守尸人相信,人在死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仍然有“意念”和“知觉”存在,那“意念”虽细若游丝,但灵魂的全部能量却坚韧而又决绝地凝注在某个人或某件事物上面不肯松懈离弃,那看似毫无知觉的“尸体”执着地灵醒着那丝意念,只要其所关注的人或事物出现,作为人们眼中的“死者”,仍然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并以某种方式做出回应。最常见的事例是:死者临死的时候因为强烈牵挂某个亲人,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只要那个被牵念的人出现,死者“不瞑”的双目就会自动合上,有时还会有泪滴渗出。守尸人还相信,死者的耳朵能听到人们对他说的话。对着一朵花或一碗水说话,花和水都有知觉,何况曾经活生生的人呢?守尸生涯中,他对每一具尸体都恭敬有加,几十年以来从未说过半句轻慢和损污死者的话,对桂嫂这样忠心耿耿、有情有义的老太太,他更是满怀敬慕。仿佛怕弄疼桂嫂的胳膊,守尸人一边耐心地反复按摩桂嫂的双臂,一边虔诚地对她念叨抚慰的话语,像哄小孩入眠那样和风细雨、温情脉脉,没费多大功夫,他就顺利取出了画像,桂嫂的手臂当然还完好如初。

把父亲的白金画像拿到手,端木春阳一刻钟都没有延迟,迅疾干脆地火化掉了桂嫂的遗体。不过,他终究是对桂嫂心存了愧疚,为了良心的安宁,他在父亲安息的万寿园替桂嫂买了个小小墓位存放骨灰,有意让桂嫂紧挨着父亲。他想:既然桂嫂对父亲忠心耿耿,就让她在阴世里依旧做父亲的仆佣,继续侍奉自己的主人,这样做,也算两全其美、如她所愿。桂嫂已死,张笑雪主动放弃,那幅画像名正言顺归他端木春阳所有了。为了纪念父亲,端木春阳虽对别墅进行过重新装修,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父亲的画室。把那幅自画像带回家以后,他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父亲画室的桌子上,像桂嫂做的那样,在画像前供奉了香烛和果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这幅自己费尽心机抢夺到手的画像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把张笑雪赶出别墅,并对别墅重新装修以后,端木春阳一家就正式搬了进来。平日乔忍冬带着孩子和保姆住在二楼,端木春阳由于被孩子的吵闹所苦,贪图清静独居在一楼的小卧室里。那间小卧室和端木林画室相通,端木林活着时是把它作为临时休息室使用的。一天晚上,睡到半夜时分,端木春阳隐约听到轻微的响动声,刚开始他以为是他在做梦,侧耳屏息地细听,他灵醒过来,确认有窃贼潜入室内。半秒钟都不曾犹豫,他跳下床就冲了出来,便看到一个蒙面者正抱了父亲的画像要逃离。他箭步追上前去,一只手拽住那人的后衣襟,另一只手就要去抢夺画像。就在他伸出手来的刹那,头部突遭一击,然后就什么事都不晓得了。从他发现异常响动到晕倒在地,前后没超过三分钟,一切都归于沉寂。已是深夜时分,二楼的乔忍冬他们已进入沉沉梦乡之中,对一楼发生的事情连半丝知觉都没有。乔忍冬早晨习惯和孩子一起睡懒觉,保姆七点起床下楼,才发现了晕倒在地上的端木春阳。

端木春阳脑部遭受严重创伤,由于大大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成了地地道道的植物人,没有奇迹发生,他后半生都将在毫无知觉的混沌状态中度过了。偶尔地,他也会睁开眼睛,不过,那目光空洞而又茫然,莫说钱财,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不再认识,哪怕把全世界的钻石珠宝都摊到他眼前,他也不会再做丝毫反应了。他处心积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成功抢夺到了手里,他本人却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拥有这些东西,也不会因为这份“拥有”感到快乐和满足了,上帝让他以“脑死亡”的方式超然于“拥有”之外,沦落成为生命的“局外人”,抵达了普通人修炼多少年也难以企及的“静虚”之境。经过多个专家会诊,知康复无望,乔忍冬把端木春阳接回家里,请来两个护工轮番照看,端木春阳躺在命运的床上宣告了尘埃落定的人生残局。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迟与来早。躺在病床上的端木春阳永远都不会知道,把自己置于此般生不如死境地的蒙面入室者,恰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宁石头。父亲死后,宁石头为了从端木春阳手里分得半杯残羹,孤注一掷地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名誉,甚至赔进老母亲的性命,却连一片纸屑、半文铜钿都不曾谋获到手。那宁石头如同输光的赌徒,攒足了心思谋划着要伺机报复: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跟端木春阳一样的血液,他为什么不能念及兄弟情分,稍稍松松手指缝,漏给自己半杯残羹剩汤呢?哪怕他宁石头是个讨饭的叫花子,既是觍着脸讨到了门上,他端木春阳也该拿半根瘦葱打发他,那端木春阳非但连根葱叶子都不肯给,甚至连正眼都不愿瞅他,鄙夷和嫌恶之意毫不掩饰地溢于言表,仿佛他宁石头不是个爹生娘养的人,而是一只下贱的哈巴狗。他好歹也是个七尺男人,怎肯咽得下这口恶气?哪怕单单为了母亲的羞辱而死,他也不能善罢甘休。

端木春阳永远没有机会再懂,人在世上混,需知“留余忌尽”,既不能说过天话,也不能吃过天饭。在他父亲端木林的画室墙上悬挂着一幅字,就是父亲亲手书写的留耕道人的《四留铭》:“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那“留余”的道理很明白:“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凡事皆然。太过“完备”、太过“周全”、太过“圆满”的东西,危如累卵、极难善终:“大道无术,求缺能圆,不争即争。”

宁石头原本对自己的生身之父端木林充满崇敬和仰慕。他甚至想,如果端木春阳不孝敬父亲,自己会像最忠实的奴仆那样侍奉他老人家,比他名正言顺的嫡亲正宗儿子还要周到体贴,让端木林刮目相看。在宁石头独自想象着父子情深的时候,他甚至自己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作为无权无势的草根百姓,在社会最底层厮混了二十余载,他受够了被人歧视践踏的屈辱,做梦都想做个有钱有势的体面人,开宝马、住别墅,让别人对自己另眼相待。退一步讲,就算没有宝马别墅,单单给他个尊贵体面的身份,使他能够跻身贵族,活得扬眉吐气、舒舒展展,他也会感恩戴德。然而,他悲怆而又沉痛地发现,哪怕自己身体里面流淌着货真价实的“贵族血统”,想得到上层社会的承认也几无可能。从出生那天起,他身上就被打上了下层人的烙印,那看不见的“阶层”就像铜墙铁壁,他哪怕拿利炮去轰炸也敲打不出一丝缝隙,他注定了只能属于被践踏歧视的“下等人”。

不错,从血缘上讲,自己是端木林的儿子。可是,由于出生在贫困潦倒如烂泥潭的下层恶劣环境,自己已经距离端木林太过遥远,怎么都挣扎不出那酱缸般的涝池,怎么攀爬都巴结不上贵族的阶梯了。如果端木林没有死,他会拿自己当儿子吗?不,和死去的母亲一样,自己只能是他耻辱的印证,看到自己,他会像看到他华美人生锦袍上的一块污渍,甚至是一只臭虫或虱子那样,嫌恶厌弃,巴不得自己终生躲进老鼠洞,永世不要曝光在众人视线里才好。发现自己企图抓住他的衣带攀附上贵族的阶梯,并殃及他作为社会名流那光辉耀目的形象,他会一脚把自己踢开,让自己在他的视野里永远消失,最慈悲的做法也无非是扔给自己一块耻辱的肉骨头,像打发一只流浪狗那样把自己打发掉。自己还沾沾自喜、扬扬得意,满怀了期望想要重镀金身、跻身上流,成为耀武扬威的豪门公子呢!比大白天痴做春秋大梦还可笑。

锥心的是,为了讨得那块耻辱的嗟来之“肉骨头”,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为什么自己会那般渴望一块下贱龌龊的“肉骨头”呢?就因为自己贫穷,就因为自己血液里面原本就潜隐暗藏着“下贱”的毒素。如若是个天生的“贵族”,会生出这般下贱的念头并做出这等下贱之事吗?付出了全家人的名誉和老母亲的生命,他非但没有得到屈辱的“肉骨头”,反倒把自己弄得更加屈辱和下贱了。自己错在哪里?他有了答案,认定端木林万般可憎,他欺侮了自己的母亲,却把她丢弃,视如敝屣,这笔账他要清算。既然身为下贱的事实已注定,他就要顽强地把下贱和无耻进行到底,他要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尊贵体面的“上层贵族”看看:“下贱”自有“下贱”的力量,这力量能够把“高贵”彻底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