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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谋杀时间(2)

淡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转薄。那时杨剪梅还不曾意识到:最极致的峰巅绽放,恰意味着衰萎的酝酿:“月盈则亏,日中则昃”,万事万物,概莫能逃。从人生的节令上讲,王水躲是生机勃勃、惊蛰乍起的春,而自己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秋。“春”是万物抽枝萌动、生机无限,“秋”貌似繁盛和热闹,却是最后的挣扎抵抗,如一台戏唱到“大煞”的时候,谢幕和退场已在劫难逃。女人活到“秋”的份儿上,拼尽全力拿命去挣也挣不上去,却是不肯甘心。杨剪梅年轻时最喜欢黑色,黑衣长发、鬼魅妖冶,那来自生命本身的能量和底气火力四溅,能够把深厚的重黑映照得惊艳四起、光华灼灼。过了四十岁,她却突然喜欢起大红大绿来。她没有意识到,女人下意识地想要“穿红”时,也就是青春行将谢幕之日,她在本能地拿艳丽的大红来替自己救场,却是败局已定、回天无力。

岁月对男人特别宽容厚爱。十年过去,王水躲由青涩的毛头小子磨砺成了沉稳持重的大男人,靠自己的心血和努力,成功地把行将破产的公司发展成了超过原规模的股份制公司,而且在公司赢得了不可摇撼的稳固地位,婚姻天平的两端开始发生微妙变化:杨剪梅愈来愈气短心虚,那十多岁的年龄差也日益突兀。不过,在女儿没来以前,杨剪梅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老。她的服饰愈来愈华美、发型愈来愈时尚,粗看仍然风姿绰约。但是此刻,看着水里轻盈曼妙如小海妖的女儿,杨剪梅深深地体味到,自己老了:身材虽没明显走形,还是臃肿了许多;皮肤尚算白皙,却已失去往日的光泽。最可怕的是胸部,曾经的饱满坚挺变得垂头丧气,攒足气力也支撑不起萎颓的岁月了,只能拿厚厚的海绵垫子强撑在里面。那海绵垫子呆板木讷,虚张声势、装模作样,令人一眼洞穿。哪像女儿?柔美的乳沟就像风景奇绝的峡谷,男人的目光颤颤巍巍地行走在那里,如同探险仙境,哪怕粉身碎骨也九死而不悔吧?深深的悲凉和恐惧如同潜滋暗长的毒素,瞬息之间就通过血液弥漫至杨剪梅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她不由自主地凄然哀叹了一声。

听到妻子的叹息声,王水躲如梦方醒地扭转头来,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淡淡的青烟从鼻孔缭绕而出,遮盖住了他脸上的不安,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歇够了,再下去游几圈吧,游泳可以减肥。杨剪梅一愣,有些愠怒地问:你认为我需要减肥吗?听这口气王水躲就知道,妻子的邪乎劲又上来了,自己须分外小心,否则就会无端地把她引爆。过了四十岁,杨剪梅分外敏感起来:对于“衰老”“更年期”之类的字眼讳莫如深。王水躲打圆场地说:你的体形刚刚好,我是说我自己需要减重。这时,笑雪游到对岸返了回来,大声叫道:老妈,快下来嘛!

这孩子,原本叫自己“妈咪”,突然改称“老妈”,这词听上去如同刀子剜心般地刺耳,杨剪梅的心狠狠一凛,摆摆手说:我坐着喝瓶水。张笑雪又大声地叫着:躲哥儿,你怎么也坐着不动?想装老头儿呢是不是?说完,没心没肺地咯咯笑起来,亮脆的笑声洒落湖面,如同冰糖葫芦,晶莹甜爽。王水躲在椅子上坐卧难宁,丢开妻子下水觉得不妥,不下去又耐不住,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地鸣叫着,像活泼的小金鱼。这时,忽听张笑雪在水里大喊:躲哥儿,快来救我!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发现笑雪那丫头沉到水里不见了。杨剪梅腾地站起来,王水躲早已跳进了水里。三分钟过去,杨剪梅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的时候,那两个人一齐从百米开外的地方钻出了水面,只听笑雪一串爽朗的笑声珍珠翠玉般在湖面播撒开来,杨剪梅才明白:那丫头耍了个鬼花招,在逗着玩儿呢。抚着自己怦怦狂跳的胸口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水里的两个身影,杨剪梅心惊肉跳、虚汗直冒:王水躲炉火纯青、风华正茂,恰似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笑雪如三月小阳春,枝头桃花方吐蕊、杏花润雨才绽蕾。不比不知道,比过吓一跳:自己确乎已是大势已去的冷落清秋了啊。她低下头来,竭力抑制自己,不争气的泪珠还是不可遏制地沁出了眼角。用手指悄悄抹着那冰凉的泪水,心里却是一阵悚然:自己居然在妒忌亲生女儿的青春吗?这太荒谬了!杨剪梅努力把眼泪逼回胸腔深处,悄悄拿出粉饼来补了妆。

王水躲陪笑雪游了几圈,虽兴犹未尽,还是恋恋不舍地上了岸。张笑雪在水里疯足疯够,也上了岸。天已近午,大家又累又饿,野餐的材料已准备好,拿下车即可开饭。一家人来到岸边大樟树下面,在草地上铺了塑料布,把带来的食物摆出来:啤酒、叫花鸡、午餐肉和水果、五香牛肉、笨鸡蛋,还有法国纯酿葡萄酒,中西合璧、别具意趣。笑雪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在草地上躺下来,羊脂玉般鲜嫩光洁的皮肤大面积裸露着,在绿茸茸的青草衬托下,剔透晶莹、白得耀目。

美。

笑雪的胴体真是美,哪怕静静地躺着也还是光华四射、热力迸溅,那是一种自然野性之美,只有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才能洋溢出这种美的圣光来。这美来自上帝神赐,任何人为之力都无法企及。杨剪梅想,上帝也曾把这丰厚的礼物馈赠过自己,又借时光之手悄然偷走了它。原本自己总是惶惑,那被偷去的礼物去了哪里?此刻才晓得,那从自己身上被拿去了的,又原封不动地转赠给了女儿。她黯然神伤地想到了两句古话:“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救药的错误:她应该提前换上衣服的,但此刻已来不及。同样穿了泳装的她,在女儿的衬托下显得臃肿拖沓、老态毕现。平常感觉不到,对比之下才动魄惊心地发现,自己已千疮百孔!

杨剪梅心事沉沉的时候,树上的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地打起架来,把躺着假寐的笑雪惊醒了。笑雪睁开眼睛大大咧咧地说:靠,躺下就睡着了,你们也不叫我一声。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火腿就往嘴里塞,杨剪梅这边厢却是再也忍耐不住,脸色一凛,责备道:你不说那个脏字就不能活吗?我听到就想呕吐,你怎么半点记性都不长呢?笑雪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被妈妈这么兜头盖脑地一顿数落,立时愣住了,憋了半天回击道:这么难得的好日子,你却成心不让人高兴。我看你是更年期过敏,回头让躲哥儿替你买几瓶更年康吧!杨剪梅知道,今天这特殊的日子自己不能爆发,也告诫过自己,要尽量维系温馨祥和的气氛,可还是没能忍住,笑雪的话如同火上浇油,她气得脸色青紫,大声嚷叫道:我就是不准你再说那个字,再说我给你耳光!王水躲急忙打圆场道:快吃饭,吃完了去爬凤凰山。说着话自己先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笑雪瞬息之间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摆出不屑跟妈妈这种更年期老女人计较的架势,嬉皮笑脸地腻着王水躲说:躲哥儿,别光顾自己喝,给我也开一罐嘛。王水躲还未来得及拿起一罐新啤酒,手中那罐早被笑雪抢过去。笑雪喝一口酒、吃一块肉,吃一块肉、再喝一口酒,津津有味、大快朵颐,也不用餐具,就那么用手直接抓着吃,看上去像个三年未闻肉香的野小子。杨剪梅被她的吃相惊呆了,待要调教几句,怕又要拌嘴抬杠。不过,她痛心疾首地发现:笑雪这样一副狼吞虎咽的贪馋相,倒使她瞅上去更加娇憨可爱、天真无邪,美得如同小海兽。她伤感地想: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啊,连撒野施蛮的粗鲁相看上去都这般可爱。

王水躲也被张笑雪的吃相吸引住了,赞赏地微笑着,很殷勤地递纸巾给她。到底是年轻,那两个人的胃口都好得出奇,吃吃喝喝、痛快淋漓,吃嘛嘛香、风卷残云,失落感像千万只看不见的虫子啮咬着杨剪梅的心,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脆弱,用尽力气撑持着表面的平静和自若,心里知道,自己就像一件看上去貌似完好无损的毛线衣,只要断一根小小的线头,再牵住那根线头扯开来,整件毛衣就会稀里哗啦地完蛋,变成一堆可笑的烂鱼网。“老”真是很可怕啊,居然连胃口都调动不起来了,酥软的面包放进嘴里,感觉就像在咀嚼棉花套子。她努力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却一遍遍地自问:我老了吗?叱咤风云的巾帼枭雄杨剪梅女士已经不可救药地衰老了吗?

原计划下午去爬凤凰山的,但这一计划在杨剪梅不容辩驳的强烈抗拒下被坚决地取缔了。凤凰山近在咫尺,也不算太高,但杨剪梅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爬上去了,她失却了那份攀登的兴致。这个“生日”加“情人节”的双料好日子到底给生生地毒毁,就像茅台酒里兑进了几滴劣质白醋。她明白,表面上事情似乎缘起于女儿吐出的一个脏字,实际上,真正击溃她的是女儿激情四溅的青春、朝气以及残暴的美丽。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美和活力,逼得她无处可逃、无力招架。笑雪特意买了名贵的登山鞋,这下派不上用场了,而她还玩兴十足。她心犹不甘地在杨剪梅的脸上吻了一口,撒娇道:妈咪,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去爬山好不好?爬山可以健美减重,运气好还会捡到呱鸡蛋。我太想捡到呱鸡蛋了!

“呱鸡”是凤凰山上一种很特别的鸟,这种鸟翅膀短、飞不高,情急之下也只能贴着地面低低地盘旋,大多数时候都是迈着八字步从容不迫地像企鹅那样行走,笨拙可爱、憨态可掬,遇到危险时会弥散出一种很特别的体臭臭跑对手。说来也是怪,这种“臭鸟”生出的蛋却出奇的香,是难得的珍品,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据说女人吃了这种名叫“呱鸡”的臭鸟生出的蛋,体内也会弥散出奇异的幽香,令男人心旌摇荡、情难自禁。不过,这臭鸟很聪明,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蛋特别稀罕,总是把蛋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极难被觅得。当地人传说,谁若是觅得一枚呱鸡蛋,就会好运当头、爱情甜美,笑雪攒足了劲头想要捡呱鸡蛋呢。然而,不管她怎样软磨硬泡,杨剪梅坚决不肯,她只想快些回到家里去。家,是属于她的领地,似乎是,只要回到家里,她就会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