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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白手套(2)

端木林自画像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作为密切关注者和局外当事人,宁石头不可能不知晓。在人们附会演绎的传说中,那幅画像被神话和妖魔到抵得上一整座金山,宁石头不打这画像的主意反倒是咄咄怪事了。早在太平间被桂嫂抱在怀里的时候,宁石头就想伺机下手,苦于人多眼杂、无机可乘。端木春阳和张笑雪都没意识到,在他们鹬蚌相争的时候,还有个第三者在那里心急火燎地坐山观虎斗,单等着收取“渔翁之利”呢。后来,张笑雪急流勇退,无意之间避免了可能发生的灾祸。事实上,宁石头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哪个把画像抢到手,他都要不择手段地对付哪个,不弄个鱼死网破绝不收手。端木春阳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劲敌宁石头的存在。把画像带回家,端木春阳就那么无遮无挡地摆放在画室桌子上,也没想到要采取防范措施。对他来说,只要把东西抢回自己家,也就万事大吉,他忘记了,最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这就叫“灯下黑”。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宁石头打定了主意要把画像抢夺到手。别墅、轿车以及古董和字画,所有的财产都被别人抢占了去,就罢了。但自己好歹也算是端木林的儿子,别的不要,仅只拿一幅父亲的自画像,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他要把那幅自画像弄到手,撬下上面装裱的白金作为对自己的补偿,无论如何不能白戴顶“私生子”的帽子而一无所获。然后,他要把端木林的亲笔自画像恭恭敬敬地焚烧在母亲的灵前,让端木林的亡魂永远陪伴着母亲,以抵偿他对母亲犯下的罪孽。还有自己的“名誉父亲”宁文兴,因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突发脑出血,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笔账也要算到他端木春阳头上去,不能把画像拿到手祭奠母亲亡灵,天理难容、枉为人子!

通过短兵相接的交锋,宁石头明白,想要名正言顺地从端木春阳手里讨要到画像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也不想再伸手讨要了。没有人能够想象,向别人伸手讨要的滋味有多么蚀骨入髓地令人感到屈辱。他宁石头不是叫花子,他是堂堂正正的五尺男儿,他不想再低三下四地“讨”和“要”,他要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拿”!如果不是端木春阳太过绝情,自己会对他出手相伤吗?哪怕身陷囹圄,夜里躺在漆黑的牢房里,宁石头也忘不掉端木春阳瞅着自己时那冷酷鄙夷的目光。也是到了万念俱灰的这时这刻,宁石头才真正想清楚,自己之所以对端木春阳重力出手,不仅仅只是因为没有讨到半杯残羹的缘故,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那目光太毒太冷太过伤人,比利剑、比刀枪,比自己抡出的木棒都更加刺骨入髓。宁石头觉得,端木春阳瞅着他的时候,根本不是在望着一个“人”,他从来都不曾把自己当作和他一样的“人”,更不要说兄弟手足了。在他端木春阳的眼里,自己是什么呢?肮脏的猪猡?抑或是下贱的癞皮狗?在他的眼里自己根本不配称作“人”,这,才是事情最根本的缘由。

不错。自己的确是贫穷一些、粗鲁一些、无知一些,甚至鄙俗一些,“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但,这难道就是罪过吗?谁生来就是高雅的?他宁石头也想高贵、也想文质彬彬,但是,他的生存环境不允许,这难道是他的过错吗?他们两个拥有同一个父亲,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外貌也如卵生双胞一样的相像,为什么一个生来就该驻守天堂坐享荣华富贵,一个就该沦落猪窝卑贱地挣扎呢?他端木春阳再怎么尊贵,难道没有生着胃囊和屁股吗?他和自己一样既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亦没有体面的工作,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啃老者,靠着老子的荣耀在那里摆阔耍派,他有什么权利和资格那样鄙夷不屑、那样居高临下、那样肆无忌惮地藐视自己呢?他把自己看得有多么的轻贱,自己对他出手才会多么的狠毒。“手”是记仇的,它自己知道该用多大的力度去回击那羞辱了自己的敌人。在自己把手中的棒子向他的肉体抡去以前,他端木春阳早已先向自己抡起过更加狠辣的棒子。不,不是棒子,是带毒的利剑!自己的木棒击中的是他的身体,而他的利剑刺穿的是自己的灵魂,自己这叫作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差不多要在牢狱之中了此一生的宁石头,日夜都在耿耿于怀、愤愤难平。到了此般境地,他依然极度不平衡地认定,作为一父同根的兄弟,端木春阳的命运比自己好,这大大地有失公道。同样是父精母血、爹生娘养,此刻,躺在床上的端木春阳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像个婴孩般被人千般呵护、万般照顾着,娇妻美子、儿女双全,哪怕傻呆呆地躺在那里,也拥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金银钱财。虽然他很可怜,但他自己很幸福地不知道自己多么的倒霉和可怜。他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滑过了生死界限,抵达了永恒无痛的彼岸,而自己却分分秒秒都在清醒无比地忍受炼狱般的炙烤,这是多么大的不公平啊!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和端木春阳交换命运,自己去做那个拥有娇妻美子的懵懂无知的植物人,让他端木春阳分分秒秒地数着日子遭受这炼狱之苦。他无数次想要不顾一切地跳出牢狱去,揪住端木春阳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唤醒,让他如雷贯耳地知道自己是个比猪猡更不如的活死人。猪猡还会在猪圈里恣意纵情地寻欢作乐,他端木春阳却只能像个活死人样地躺着、躺着,永永远远地躺着!

然而,哪怕作为“活死人”躺着,他端木春阳依然是“富家之子”和“名门之后”的贵族!自己却是个困守牢狱的阶下囚。让宁石头耿耿于怀的是:哪怕把自己折腾成囚犯,自己终究也没有能够挣脱“宁石头”这个名字的桎梏,没能正本清源地做成“端木春辉”。他千万次地想到了巷子里流传的俚语:“妙药难医冤孽病,横财不富穷人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尽天下难满升。”这俚语就是他命运的最真实写照。他身份证上依然是“宁石头”三个字,在监狱里,他是作为犯人“宁石头”存在的。每一次别人叫到“宁石头”这个名字时,他都会肝胆欲裂。他不是“宁石头”!他是不折不扣、千真万确的“端木春辉”,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端木家的血液,他跟姓宁的半点瓜葛都没有。然而,此生注定,他只能阴差阳错地作为低贱卑微的“宁石头”而存在。他差一点点就要做成高贵体面的“端木春辉”了,可是,就因这一点点的差距,他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地套死在了“宁石头”这个低贱的壳子里,终生不得逃离。

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日去拜见端木林呢?早去一天,命运就可能彻底改写,永远摆脱倒霉可耻的“宁石头”,成为冠冕堂皇、令人刮目相待的“端木春辉”了。他连名片都已印制好,那烫金名片上排排场场、端端正正地刻印着“端木春辉”四个加粗加重的金色大字。“端木春辉”,那是他替自己取的新名字,代表着他咸鱼翻身的新人生。他本来就应该是端木春辉的呀!他恨透了自己的犹豫和彷徨,恨透了自己的猥琐和自卑,因了这自卑,他一再地延迟和端木林见面的时间。表面上,每一次拖延似乎都有非常客观的原因:头发没有长到足够长、没有购买到得体的衣装,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够自信,心里面老是发怵。

因了这个悔断肠子的缘故,他坚决不允许同牢的狱友们叫他宁石头,固执己见地强迫他们称自己“端木春辉”。这四个字比较拗口,狱友们叫起来嫌麻烦,于是他把这名字分作两半截,要求别人要么叫他“端木”,要么叫他“春辉”,正反左右不能是“宁石头”,宁石头三个字已令他忍无可忍,再也不能承受。谁若是无意间违反他的规则,叫出了“宁石头”这个名字,就会狠吃一顿他的拳头和诟骂。相反,谁若是叫他一声“端木”或者“春辉”,他就很开心很满足地赏谁一根香烟,谁若是不嫌麻烦,把“端木春辉”四个字连贯起来一口气叫出,他就赏谁两根香烟。

为了证明自己确凿无疑就是尊贵体面的“端木春辉”,从而区别于低贱的下层草根“宁石头”,他处处显示自己“名门富豪”之子的“尊贵”和“优越”。只要是干活的时候,他必让自己戴一双雪白的绒线手套。他在牢狱里面损耗最快的物品就是这种白手套,磨破了这一双,他马上购买另一双,哪怕省下买牙膏的零角碎票,也要凑出钱来及时购买和更换崭新洁白的绒线手套,“白手套”成为他比饭食和香烟还要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和精神道具。劳动的时候,所有人都赤裸着双手,唯独他是个例外,于是,旗帜般与众不同的白手套就成了他标榜身份的符号与宣言。他拿那双白手套把自己和众人成功地区别开来,他以此标新立异、鹤立鸡群。到后来,他愈来愈依赖这个“符号”和“道具”,离了白手套便不能干活,不只是干活的时候,连吃饭和睡觉也要戴着。那白手套离身须臾片刻,他就会惊慌失措、惶恐不安,如同当众被剥光了衣服。不久,狱友们就摸索出了戏耍他的简单门道,趁他睡熟的时候,把他的白手套悄悄摘下藏匿起来,他醒来就会疯子般地抓狂。看着他团团打转、如同瘾君子犯了毒瘾那样狂躁地东翻西寻,似乎不戴上手套立即就会倒毙身亡,狱友们就会乐不可支。

除了白手套,宁石头还要求自己操一口流利的京腔普通话。他从小耳濡目染,跟父母学得一口难听的胡同方音,这方音土语他使用了二十多年,已习惯成自然并烂熟进了血液里,但是,自从入狱过上集体生活,他却愣是觉得那方言土语就像外婆穿的大腰棉裤,拿不上桌面,也与他作为“端木春辉”的尊贵身份不相匹配,因而他对自己严格要求,不允许自己吐露半句方音土语,哪怕夜里说梦话都要求自己使用标准的京腔普通话。他固执地相信,“京腔”是贵族身份的象征。但是,由于积习难改,加上文化修养有限,那“京腔”经由他的舌头说出来便串了味道,变成了洋腔怪调的四不像。为了尽量少出差错,他只好放慢语速,羊拉屎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再加上怕人嗤笑,心理过度紧张,日久天长,他便慢慢成了个说话口吃的“结舌子”,如同东施效颦,连原本的方言土语也说不利落了。再后来,他的行为和做派愈来愈莫名其妙和夸张可笑,到了荒谬滑稽的程度。为了彻底撇清与“宁石头”的瓜葛,他写了“端木春辉先生”六个大字贴在床头以正视听,狱友们若是无意间碰触了那几个字,便是对他的极大冒犯,要挨一顿拳打脚踢外加狗血喷头的臭骂。有段时间他患了很严重的病却决绝地不肯打针服药,骄傲地高昂着他那“贵族的头颅”宁死不肯妥协,发烧到快要晕厥仍然紧攥着拳头死不配合,狱警担心闹出人命事端来,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法让他接受治疗,后来,还是最了解他的同室狱友发现了症结:医生和狱警称呼他时叫的都是令他深恶痛绝的“宁石头”这个名字,他当然要顽抗到底、宁死不屈。明白了症结后,管教干部大声而又响亮地当众称他“端木春辉先生”,他才从半晕厥状态灵醒过来,像乖顺的绵羊那样,让大夫把输液的针头扎进了“端木春辉先生”的手腕里。

虽然宁石头固执可笑、一意孤行地子承父姓,自作主张替自己取了“端木春辉”的名字,静下心来的时候却是恨透了生身之父端木林,如果不是他弄出那幅该死的白金画像,哪会有这一连串的祸患呢?事到如今,宁石头不得不相信母亲活着时常对他说的那句老话:“越奸越狡越贫穷,奸狡从来天不容。富贵若从奸狡起,世间呆汉喝西风。”那时候,他坚信“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一心想通过歪门邪道大发横财,母亲屡屡告诫他,要他脚踏实地、安分守己,他怎么都听不进去。此刻蹲在大牢里,他简直不忍想起母亲。母亲毁了他的“贵族梦”,“白手套”和“京腔”这两样贵族的标志他却始终牢牢地坚守着,哪怕处在癫狂状态都不肯丢弃。

狱警中有个五十来岁的管教干部,看到宁石头那个样子就想:死去的端木林可能不会想到,那幅他倾力而作,并煞费苦心地设置了“玄妙机关”的自画像,会同时毁掉他的两个儿子。自以为通透了纷纭世事的端木林不晓得,“金子”这东西性“凶”,会劈杀人命,不宜拿来装裱画像。他做狱警几十载,目睹了太多因金子引发的血腥事件,所以他一辈子不让自己和家人沾惹那东西,连一只小小的金戒指都不允许女儿佩戴。画像是艺术品,更不适宜在上面设置机关。所谓“机关”,就是暗算的陷阱。只要挖下陷阱,必有猎物落网。端木林以为自己的“机关”设置得百般绝妙、思虑得足够长远,却不懂“为人莫作千年计,三十河东四十西,当路莫栽荆棘树,他年免挂子孙衣”的道理,这就叫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做了三十载狱警,发现愈是聪明人做的事情愈糊涂到不可理喻,原因很简单:笨到极致是聪明,聪明过头反成笨,这可能也是必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