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男人打她的主意,想代为履行植物人端木春阳所不能履行的义务和职责,但乔忍冬就像森严壁垒的城堡,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攻破。她铸造“城堡”用的材料叫作“戒备”,这“戒备”从她的脚指甲武装到她的每一根头发丝,夜里睡熟了进入梦乡她也不敢有一刻放下那戒备,她把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男人都视作觊觎她钱财的强盗,她的人生职责毫无疑问就是随时与可能出现的强盗进行战斗。她不相信会有哪个男人真心对她感兴趣,甚至,连娶她回家的丈夫端木春阳她也不再相信。回过头来想想她认定:端木春阳之所以娶她,是为了打击张笑雪。张笑雪十足就是长满尖刺的玫瑰,那玫瑰上的利刺扎疼了端木春阳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尊,他故意娶自己这棵平庸的大白菜回家做老婆,从而毁灭性地打击张笑雪的嚣张气焰。换句话说:自己只是道具和棋子,端木春阳和张笑雪才是这场人生大戏的男女主角。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爱上一棵平庸的大白菜,白菜天生不是让人爱,而是让人吃的。她相信,端木春阳始终爱的都是张笑雪,爱到无力,爱到绝望,爱到撤退和放弃,爱到成为冤家和仇敌,也还是爱。而自己和端木春阳之间只是再庸常不过的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爱是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化学反应,婚姻是冷静理智、按部就班的代数作业。她相信,如果不是她乔忍冬,娶哪棵大白菜回家做老婆对端木春阳都一样。
乔忍冬铭心刻骨地相信:哪怕被玫瑰刺扎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内心里真爱大白菜。此前她是一棵生长在野地里的大白菜,现在她是一棵被软禁在豪华别墅里的大白菜。哪怕给每片白菜叶子都镶嵌上金碧辉煌的珠宝和钻石,也还是白菜。因为认定自己是白菜,乔忍冬坚信:那每一个试图向她走近、并向她示好的男人所爱慕和贪恋的都是镶嵌在白菜叶子上的珠宝,或者要么就是“别墅”这装白菜的“盒子”而非她这棵白菜本身。以前她是一棵菜市场地摊子上的白菜,现在她是一棵摆在五星级酒店厨房冰柜里的白菜,哪怕把白菜装进金子做的盘子里它也变不成男人喜爱的玫瑰。因此,她不接受任何一个男人,非但如此,还对走近她的每一个男人恨之入骨、怒火万丈,认为对方以居高临下的怜悯冒犯和践踏了她作为白菜的尊严。男人们看到她阴郁着一张脸、一身狞戾之气,都只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她也便做定了端木春阳这个植物人的妻子。虽然这“妻子”做得有其名无其实,而她还十分的年轻,但是,她坚决拒绝男人。对她而言,接纳男人便是对男人缴械投降。不,她不投降,也绝不交出自己。交出自己是奇耻大辱,她没有力量承担这样的耻辱。她死都不会无名无分地交出自己给男人。在男女关系上,交出就是得到,得到就是交出,没有交出亦没有得到,想得到必须交出,这是上帝设置的悖论。面对这个悖论,她丝毫不肯妥协。作为“白菜”,她对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从而没有勇气交出,她唯恐男人会对自己表示鄙夷和轻蔑,而宁愿把自己裹缩成坚硬的石头般的白菜,并以白菜的姿态坚守自己的尊严。刚嫁给端木春阳的时候,她曾经认为,就像石榴树上能结樱桃一样,白菜也会开花。端木春阳变成植物人以后,她坚定不移地相信:白菜就是白菜,男人不可能爱上白菜。端木春阳若是足够爱她,就不可能变成植物人,他变成植物人是对她的最大讽刺和打击。他心里爱的还是张笑雪,因为张笑雪做了他的继母,他不能再爱她,于是只好决绝地把自己变作植物人。她相信一定是这样,这就叫作命。
“命”是什么呢?乔忍冬想,所谓“命”就是,当你是一棵白菜的时候,就要好好地恪守白菜的本分,而不要妄想做玫瑰。白菜如果硬要做玫瑰,就不会有好运道,比如自己。毫无疑问,她是已经死去的大画家端木林的儿媳妇,还是仍在活着的端木春阳的妻子,端木家一双儿女的母亲,端木家的财务总监以及最忠实最可靠的大管家,然而,她唯独不是女人。“女人”是牡丹和玫瑰那样绽放给男人看的花朵,她是自己开给自己暖心的白菜,她还像田间野地里的白菜一样:没有哪个心疼,也没有谁怜惜呵护,她把自己磨炼得一天比一天泼辣皮实、粗粝苛刻,对家里的雇工们吆三喝四、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目光一天天变得冷硬如铁,心肠一天天变得尖酸刻薄,哪怕对自己的孩子也极少露出笑容。她对雇员苛刻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并严格规定:不准雇员在她家别墅里接待异性朋友,一旦有人违反,开除无赦。有一次,一个小伙子捧着一袋子鲜荔枝鬼鬼祟祟地溜进别墅,来看望他的女朋友——一个又矮又胖的做杂务的女孩。那小伙子剥一颗荔枝送进女孩嘴里,再剥一颗荔枝再送进女孩嘴里,小伙子剥得认认真真,女孩也吃得认认真真,她在楼上看得仔仔细细、咬牙切齿。她冲下楼去,劈手从小伙子手里夺过荔枝,恶狠狠摔在地上,又下死力踩踏了几脚,当即开除掉女孩,而且责令她马上离开,一个钟头都不能滞留。当时已是夜半时分,那对小情侣离开以后,乔忍冬回到楼上端木春阳的卧室呆坐了整整几个小时。她望着端木春阳,端木春阳也望着她,一颗又一颗泪珠荔枝一样从她的脸上慢慢滑下,聚拢在她的唇际,把她的口红弄得一塌糊涂,她把一颗荔枝像子弹一样地硬塞进端木春阳的手里歇斯底里地说:给我剥一颗荔枝吧,给我剥一颗荔枝吧,给我剥一颗荔枝!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给我剥过荔枝啊,从来没有!端木春阳的手瘫软无力,抓不牢一枚荔枝。乔忍冬不甘心!一个七尺长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连一枚小小的荔枝都拿捏不住呢?她一遍遍地把那枚荔枝塞进端木春阳的手里,那荔枝又一遍遍地滚落在地,滚落过几次以后,乔忍冬把那枚肮脏不堪的荔枝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连皮带核地咬碎嚼烂吃进肚子里,然后放声大哭。
哭累了平息下来她想:一个人命里能拿多少东西,那是一定的。端木春阳拿到手的东西太多了:别墅宝马、豪华公寓、名人字画、文物古玩、股票基金银联卡,还有那幅白金自画像,这些东西覆压在他身上,他拖不动也降不住,他的灵魂不想像负重的驴子那样被活活地压死,于是脱壳而出,从他的身体里面逃跑了,把他空空的躯壳丢弃在这世上。端木春阳自己也知道自己要的太多,所以他什么都不想再要了,连一枚荔枝也不肯要,他因要得太多而要不动了。
乔忍冬整天穿着丧服般的黑衣黑裤、黑鞋黑袜,却只把嘴唇涂成泛紫的血红,夜里睡觉也不肯洗去。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涂口红,但她抑制不住自己。自从端木春阳变成植物,她成为别墅真正的主人以后,她全身上下包括目光都披着又冷又硬的盔甲,唯独精心精意地描摹着双唇。她对唇膏讲究到病态的程度,所使用的每一管唇膏都要数千美金,比她的衣服还要名贵和值钱。她通体上下一身黑衣,面色煞白如雪,唯有双唇艳若罂粟。那一抹“罂粟红”在黑衣白面的映衬下,灼灼夺目、动魄惊心,如同燃烧的玫瑰花瓣,使人看着忍不住想要战栗和惊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灼灼的红唇是她下意识绽放的女人之花,她终究还是不甘心做“白菜”的命运,她还是想做“玫瑰”,于是,就让自己的双唇绽成了玫瑰花。
是的,她乔忍冬天生是一棵大白菜,然而,哪怕做了一棵平庸无奇的白菜,她还是想要开出玫瑰花啊,那艳红的双唇便是她开出的花。那是女人之花,亦是生命之花。那“花”在昭示着:她是女人。她渴望做女人,她想做女人。她有多么排拒,就有多么渴望,她有多么反女人,就有多么女人。她有多么冷漠,就有多么炽热。她有多么坚硬,就有多么柔软。同样,她有多么尊贵,就有多么惨烈。她有多么圆满,就有多么残缺。她就是一棵不会开花的白菜啊,可怜的白菜就是她!她比任何一个花朵般的女人都更女人,她悲壮惨烈地直接把自己的生命开成了一棵壮硕的白菜花:她省略了茎秆,省略了枝蔓,省略了叶子,省略了季候,省略了所有一切陪衬、装饰和点缀,直接就在地面的泥土上把自己的全部能量凝聚成一朵白菜花。是的,白菜本身就是一朵花:它的壳就是它的心,它的皮就是它的核,它的叶就是它的蕊,它的外就是它的内,它的生命有多长花期就有多长,从初生那一刻直到老死,它一生一世都在开花,哪怕砍断它的根,剥去它的皮,把它扔进泥污里,它的心还是纤尘不染、莹白如雪,至死不肯凋谢,哪怕被切剁成片、再烈火烹油地煎熟煮烂,被牙齿咀嚼成渣吞咽进肚腹胃囊里,也永远不肯对男人言爱,却又是至死都在示爱的无花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