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忍冬没有想到,会在咖啡屋里与张笑雪不期而遇。张笑雪和乔忍冬,这对苦苦较量了多年的“对手”“仇人”,到了此时此刻才发现:她们谁都不是赢家,双方都输得一败涂地。不过,她们又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输给了谁:“水暖水寒鱼自知,花开花谢春不管。蜗牛角上较雌雄,石火光中争长短。”时过境迁、人非物是,曾经的一切远看去都那般的无聊,甚至是荒诞和可笑。两个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苦涩的咖啡,连续交谈了几个小时:谈及闺中密友时的温馨、婚姻生活的苦乐、日子的庸碌和无奈、女人的苦辣和酸甜。时隔那么久,她们似乎越过千山万水重新寻找到了认识初始时的那种感觉,没有成见、没有戒备,亦没有嫉妒和怨怼,就那么清清浅浅、单纯明澈。她们都惊奇地发现,当两个人各自背转身去、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时,那心儿才仿佛重新开始靠近和聚拢,并以小溪般的明澈融汇。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乔忍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几句人人耳熟能详的古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几天以后,张笑雪去别墅里看望了端木春阳。这是被端木春阳强行赶出以后,她第一次回到这里。当初,她费尽心机披了婚纱以新娘的身份嫁进来,之后,又以“寡妇”的身份被冷酷无情地赶离。此刻再度出现在这里,她算是谁?她又是他的什么?他们之间还存在某种关系吗?她为了什么缘由来看望他?当然,当然,如果硬要往“关系”上套:她是端木春阳曾经的亲密恋人,端木春阳妻子曾经的知交故友和“婆婆大人”,端木春阳父亲的后妻,端木春阳儿子的“奶奶”,简单地说:她曾经是端木春阳的“继母”。别的所有关系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曾经存在于法律意义上的“母子”关系却抹杀不了。那么,自己是作为“故交”来探望“旧友”呢,还是作为“继母”来看望“继子”?如何定义这种“关系”已无关紧要,张笑雪发现:自己此般情景之下再度出现在端木春阳面前时,曾经存在于心中的恩怨情仇竟然在瞬息之间冰释而去、淡然若水。望着这座曾经令她伤痛欲绝的别墅,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恍若隔世地感叹:人生无常啊世事如梦,世事如梦啊人生无常。世事茫茫难自料,清风明月冷看人。
她直勾勾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端木春阳,大脑里飞速闪现着发生在他们之间一幕又一幕的悲欢离合,恍惚之间,她甚至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还是梦。端木春阳的肉体还活着,也还在均匀而又顺畅地呼吸,然而,他的灵魂确乎已经不复存在。他双目呆滞、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他拥有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却丧失掉了意识和知觉,整个世界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他不会再恨,亦不能再爱,不会再贪得无厌地强取豪夺,亦不会再挖空心思地编造甜言蜜语。连他爱之入髓又恨之入骨的恋人和宿敌张笑雪出现在眼前,他亦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珠都不再转一下了,他在以死去的方式活着,或者换句话说:他在以活着的方式死去。他是一个“死活人”,或者,一个“活死人”。
张笑雪呆呆地望着他,这个自己极度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忽然感到,过去的一切都那般的荒谬绝伦。为了与他,这个此刻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建立恒久不变、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了不甘心沦为他的“陌生人”,自己遭了多少罪,又做了多少的愚蠢荒唐事啊,如今,他自己成了他自己的“陌生人”,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与他自己也不存在任何关系了。而她张笑雪居然曾经想要搭上一生破釜沉舟地与他建立某种“关系”,这是多么的荒谬而又可笑啊。事实再次证明: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才是牢不可破的关系。只有自己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有自己对自己的爱永不消逝,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救赎自己。
张笑雪下意识地念叨着:自己与自己,自己与自己,自己与自己。念着念着忽然就呆住了: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果真牢不可破吗?自己果真不会背叛和离弃自己吗?非也。有一天,当死亡降临、生命不在,自己跟自己也要诀别,没有什么“关系”恒久不变,连自己也会以“死”的方式背叛和抛弃自己,而且那种背叛将最彻底也最决绝。是的,上天注定,每个人的肉体都要背叛自己的灵魂,违背灵魂的意愿决绝地离开,把灵魂野鬼般丢弃在这个世界上而自己遁逃进坟墓。只有紧紧地抓住此刻属于自己的生命才是最明智的壮举,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处于变数之中,只有当下,只有此时此刻,只有此刻此时的生命存在才是真实的拥有,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够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刻的自己。
望着躺在床上的那具僵硬而又陌生的肉体,张笑雪终于明白,这就是“死”。活生生而又真真切切的“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以活着的方式死去的事实更加残忍的事实了。死亡是残忍的。它就是一团巨大无边的虚无,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这隧道幽暗漆黑,连一条最小的缝隙和一线最微弱的亮光都没有。它是狰狞的,亦是令人恐怖的。它就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张笑雪想到了端木林曾经题写在自己画作上的一首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当时看到这首诗她不只是不懂,而且感到滑稽可笑,此刻,她一遍遍下意识地默念着那看似诙谐直白的几句短语,莞尔之余,不觉感到一种切入骨髓的悲凉和哀痛。不,不,不。一切都不值得计较啊,一切的一切都不值得计较,从生命的角度而论,活着乃是压倒一切的最高道德。如果自己当初把端木林自画像争抢到手,此刻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就是她张笑雪。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坚定地相信:端木春阳是爱她的。是的,他爱她。因为爱她,他才豁出自己的人生,保全了她张笑雪的人生。不是吗?那幅劈杀人命的自画像原本是留给她的,是端木春阳挺身而出、使尽一切手段替她承担了灾难,把完整的人生和自由留给了她。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属于自己的人生和自由更可贵的呢?人善人欺天不欺,天欺命不欺。如果他们曾经是对手,端木春阳以自己的大获全胜而惨输,她张笑雪则以惨败而获胜。是的,输就是赢,败就是胜。这世界无论高低内外,人生不分输赢胜败,活着就是一切,生命高于天,端木春阳不欠她,这个世界谁都不欠她,对生命而言,一切都是馈赠啊,一切的一切都是馈赠。
张笑雪望望床上躺着的端木春阳,又望望床边站着的乔忍冬,突然发现,一身黑衣的乔忍冬涂着非常精致的口红。那口红的颜色不是很明丽,却比任何一种“明丽”都更深、更重,那是一种用力往内收敛的潜移默化的沉郁暗红。然而,正因为是往内里沉隐的暗红,那红便分外着力。明艳的红是一种肤浅的张扬,这种暗红却渗透表层、直渗入肌肤,就像直接从血液里面漫透出来的那样。在张笑雪的印象中乔忍冬极少化妆,更不涂口红,此刻,身着丧服般的黑衣黑裤黑鞋黑袜,那绛色双唇便“万黑丛中一抹红”,看上去格外的触目和华丽。
张笑雪被惊呆了。她不懂,为什么在自己的丈夫以植物人的方式退隐于她的生活以后,乔忍冬反倒看上去那般灼灼夺目的壮美呢?再仔细地打量,她发现,的确,乔忍冬看上去比以前美了,美得沉稳而又笃定。这美不在衣着,不在化妆,而是从内里闪耀出来的质感之美。她自己在无意之间绽露出了生命的艳美之花,而她却不知道。再仔细地观察别墅她发现,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按部就班,室内一尘不染,院里花木葱茏,厨房的抽油烟机呜呜地旋转着,有浓郁的肉香飘逸而出,暖暖地弥散于空中,让人感觉温馨踏实。张笑雪忽然就有些明白:可能正因为丈夫无意间的“隐退”,把乔忍冬那潜在的生命力激发了出来,她的美是生命本身闪烁出的最质感的光彩。也是在这一刻,她相信乔忍冬是打不倒的,经过这一灾难的痛击,她反倒以一个女人最强壮的姿态红高粱般站立了起来,她会活得像院里的花木那般苍郁和葱茏。生命原本就该如此这般悲壮而又华丽吧?也只有如此这般华丽才对得起生命。哪怕穿在身上的真就是丧服,也要穿出深黑浓郁的华丽来,这就对了!应该这样,原本就该这样。
张笑雪站在床前默默地注视着虽生犹死的端木春阳,忽然间就打消了死亡的念头,她强烈而又清醒地意识到,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是全部,活着就是王道!生命,而且只有生命才是最大的财富。哪怕把整个地球都变成一座金山,这金山也抵偿不了生命的价值。这个道理简单和常识到连猪都明白,但,只有曾经死过去的人,才能真正地活过来。张笑雪对自己说:不,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哪怕被踩踏进烂泥潭里,也要活得如野蔷薇那般,热烈浓艳、肆意狂放。肮脏和污浊有什么可怕?肮脏亦是一种力量,过分的爽洁可能恰恰是病态的苍白和无力。我要活得像狗尾巴草一样葳蕤和恣肆,还要像凡?高的《向日葵》一样野性而又激扬。张笑雪不懂绘画。在世界著名画家中,她只熟悉凡?高的《向日葵》。端木林活着时,总是喜欢亲昵地称她为“我的小向日葵”,她当时不懂,此刻终于明白:那向日葵代表的就是旺盛的生命、就是恣肆无忌的力量,就是一种疯狂的野性和激情,就是猎猎燃烧的火焰,就是爱和活着本身!
因为提前接到张笑雪的造访电话,乔忍冬亲自预备了饺子馅,是张笑雪最喜欢的虾皮韭菜炒笨鸡蛋,以前做闺中密友时乔忍冬隔三岔五就会包来和笑雪一起吃,记忆中这样的情景已恍如隔世地久违了。此刻,重新坐在一起,像以前那样一个擀面皮、一个动手包,两人配合默契、气氛祥和,仿佛过往时光再现,感觉要怎般熨帖就怎般的熨帖,然而,饺子煮熟端上桌的时候,两个人却都忍不住泪流满面、难以下咽,都在心中翻江倒海般地默默感叹:往事如梦、世事如烟,世事如烟啊往事如梦。那饺子里面包裹着的仿佛不是鸡蛋、韭菜和虾皮,而是过往曾经发生的所有一切和一切之所有,那所有的一切都被剁成颗粒和碎末,加上油盐酱醋和八味调料搅拌,再拿了精油慢火细炒,成为活色生香的馅瓤,然后用薄而筋道的面皮精心包裹好,再放进滚水里面煮熟蘸了辣子和蒜汁,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与其说吃的是饺子,不如说吃的是日子,那饺子与其说是面食,不如说是一颗又一颗备受斩斫和煎熬的心。看上去简单的饺子,经过了多少道工序,又包含了多少的意蕴啊,张笑雪觉得,日子里所有的往事拿来剁碎了,都可以搅拌成饺子馅,再加上酸甜苦辣的感觉调料,放在岁月的沸水里煮熟后,品味起来都能满口生香。
看着美得令人绝望的张笑雪,乔忍冬想:“笑雪”就是笑雪,“忍冬”还是忍冬。张笑雪哪怕九死一生还是“笑”,乔忍冬镶金裹银还是个“忍”。“雪”再厚都有融化的时候,“冬”却漫长得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忍到头。转念又一想:既然“雪”能融化,“冬”还会再冷吗?凌冬不凋,才叫“忍冬”。不,冬再长它都不会凋零,像白菜那样凋一层就再裹一层,冰天雪地开在那里也还是一朵无言的白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