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雪的婚礼定在十月一日,杨剪梅提前三天就赶到了深圳。没想到,来机场接她的居然是前夫张子良。张子良五十来岁,看上去已经差不多是个老头子了:头顶秃了大半,肚腩倒比以前鼓突了两倍,脸色也晦暗无光,怎么看怎么显老。见到他的瞬间,杨剪梅心里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陌生感:她不相信,自己居然同这个谢顶凸腹的男人生活过十多年。此前她偶尔也会想到张子良,有时甚至不无缅怀的意思。但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个衰老不堪、邋遢陌生的老头子,十几年的时光竟把一个男人摧残至此,杨剪梅再次感到岁月的冷酷,同时也一阵胆寒:自己和张子良是同一时代的人,张子良被蹂躏成了衰佬,自己是不是也堕落成了无可救药的老太婆呢?
人都是这样,天天厮守、渐变渐适,感觉不到日日累积的衰老,数年不见面的同龄旧识冷不丁猛然遇见,才会镜子样悚然心惊地映照出彼此令人骇然的“老”。岁月就是如此不动声色的残忍,一天老掉你一点点,就像每天凋零你一片叶子那样,你总是错误而又乐观地认为:一片小小的叶子无关紧要,日子多多、枝繁叶茂,稠密的树叶不怕零落,也经得起凋萎,终有一天会发现,那每一片看似微不足道的叶子都是生命的一小块。凋一块少一块,萎一片老一点,到晚上睡觉时,甚至比清早起来又老去了那么一点。“老”就是那样不舍昼夜地追赶着,直至把人逼进坟墓。杨剪梅想立即找到一面镜子来,仔细地端详自己的面容,看看自己是否也老到了如前夫那般不堪的境地。下意识地四处扫瞄,她发现周围并没有镜子存在,不过,无形的镜子却是躲也躲不过:马上就要做“岳母”,也许很快就要升级为“外婆版”女人了。杨剪梅的心里抑制不住地生出了阵阵无法掩饰的苍凉。到底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她尽量让自己明媚喜悦,张子良的脸上却是半丝笑容都没有,两个人在宾馆里面的咖啡屋坐定,他直截了当开口道:我单独来见你,是想让你设法阻止笑雪的婚事。
一道阴影冰刀样掠过杨剪梅的胸口,她的心瞬息之间就揪紧了,急迫而又紧张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她要嫁的男人比我还要年长,是个土埋脖子的糟老头子。
杨剪梅遭了电击般愣怔在了那里。
从张子良的叙述里,杨剪梅大致了解到:那“糟老头子”名叫端木林,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家,拥有别墅豪宅、千万身家。但,女儿才二十出头,就算他拥有金山银山,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幸福可言?笑雪并不是贪财恋金的女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抉择?再说,那端木林还有儿子,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怎么玩得过老狐狸?张子良尽了最大努力阻止这桩婚事,可笑雪死心塌地、不改初衷,他希望杨剪梅能够力挽狂澜,使女儿悬崖勒马。
杨剪梅第二天才见到笑雪。母女两个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谈判,谈判以杨剪梅的彻底失败告终。那丫头水泼不进、针扎不入,还振振有词地质问母亲道:你不是曾经扬言,年龄不是爱情的障碍,你比躲哥儿不也大了许多岁吗?
杨剪梅道:我的情况和你不同。
笑雪抢白: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杨剪梅苦口婆心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笑雪突然怒不可遏,连珠炮般攻击道:你当年要嫁王水躲的时候,外婆气得心脏病发作,你不是照样一意孤行吗?爸爸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那么狠心抛下他?这些年以来爸爸带着我在深圳怎样煎熬,你知道吗?别人可以对我说三道四,唯独你最没有资格。我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是替爸爸着想,我不愿他孤零零地出现在婚礼上窘迫难堪。
这是笑雪第一次提及自己离婚这个话题,杨剪梅没有想到,她内心对自己怀着这般深刻的仇恨。不知道是为了替自己辩护,还是为了说服女儿,她冲口道:我是为了爱情!
张笑雪听了这句话,放肆地大笑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又冷又硬,冰雹般击打着杨剪梅的耳膜。笑完以后,她却扑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杨剪梅抱着泪流不止的女儿,小心翼翼地问:笑雪,你不开心结这个婚吗?不开心就拉倒。你跟我回郑州去,我们马上就走。笑雪拿眼睛盯着妈妈,半天才决绝地说:我要结这个婚。这个婚我结定了!
听笑雪那口气,她不像是要做新娘,倒好像是要上战场打仗,杨剪梅更加狐疑起来,试探着说:孩子,虽说是老生常谈的俗话了,但还是要有爱情才能结婚。没有爱情,婚姻就会变成鸡肋,你可得考虑清楚啊。
张笑雪擦干眼泪说:我也是为了爱情。
杨剪梅就想:笑雪也许真是爱上了那个老男人吧?女人若是动了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人看着是砒霜,对她来说可能就是蜜糖。再说,自己又怎么阻止得了呢?做得太过分了,只能成冤家。她原本就和女儿存有隔阂,不想再加深彼此的怨怼。
那个端木林还算识礼,当天晚上在一家星级酒店设宴,专门款待远道而来的“岳母”。山珍海味也好、西餐大菜也罢,杨剪梅都难以下咽。那男人真是老了,老到连她都看不上眼。人人都会老,老并不是老者的过错,但,衰老确实很残忍啊,杨剪梅简直不忍把目光投向新郎官那松弛得破抹布般的面孔上。哪怕他拥有整个世界,如玉似花的女儿被这样一个老朽拥进怀里,会是什么感觉呢?那端木林很殷勤地替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岳母”夹菜倒酒,却终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剪梅,只含糊其辞地以“您”代替。杨剪梅勉强撑到上完主菜,就借口远途劳乏,逃回了宾馆。关在宾馆的房间里,杨剪梅哭了个一塌糊涂。她想:这可能就叫作报应。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她抛弃前夫,嫁给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上帝就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比前夫还要老的糟老头子。
张笑雪和端木林的婚礼如期举行。
到底是社会知名人士,婚礼办得很排场,各种名车把酒店门前的广场都停满了,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句俗滥的古话:门前放根讨饭棍,亲戚故友不上门;门前拴上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张子良也很无奈地出席了婚礼。不过,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在脸上打点出一丝喜气,他就那么庄重着一张脸,酸楚、不甘外加无可奈何,全都一览无余地写在上面。盯着新郎的时候,他满眼都是愤怒和仇恨,那端木林仿佛是个十恶不赦的老贼,他偷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就等于偷走了自己的整个世界,来生说什么都不会再养女儿了。对于做父亲的来说,女儿注定是叛徒。哪怕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煮熟了捧给她吃,她还是要义无反顾地投向别个男人的怀抱,岳父和女婿,天生就是宿敌。“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道理他比谁都懂,但为什么要嫁这么个老朽不堪的混账呢?他觉得,“衰老”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灾难,这个灾难虽说拜上帝所赐无可逃避,但这“灾难”与女儿的青春捆绑在一起,有失公道。
看着如此豪华排场的婚礼,张子良又想:也许真像别人议论的那样,女儿是贪恋那端木家的钱财?这样想着,张子良惭愧得无地自容。当年杨剪梅提出离婚时,他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得到女儿。他相信,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和一条命,会为女儿打下一片江山,十多年过去了,他却是一事无成。他目不转睛地看看女儿,再瞅瞅端木林,穿了婚纱的女儿真是很漂亮啊。平日他还没觉得女儿有多么美丽,冷眼一打量,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养出这般出众的女儿。女儿含苞待放、玉净花明,新郎官人老皮糙、形容枯槁,他们并排站在那里,一个面如娇月,一个似风中残烛,实在是绝大的讽刺。然而,一切都已无可阻止。那个老贼已经把自己最宝贵的财产占为己有了。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现在,他张子良两手空空,先输掉老婆,又输掉了女儿,把整个人生都输得光光净净。神情恍惚地望着此刻置身其中的这个金碧辉煌的礼堂,他感觉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距离自己十分遥远。他求助似的扭头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杨剪梅:杨剪梅身穿华贵的礼服,满腹心事地坐着。她脖子上的那条珍珠项链闪烁着幽微的暗光,看上去触目惊心。挂在她耳垂上的钻石坠子,戴在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套在她手指上的宝石钻戒,都闪耀着冰冷的寒光,让张子良觉得陌生而又压迫。杨剪梅稍稍挪动身子,她身上那些首饰就会闪烁出无数道灼灼夺目的光影,炫目的光影纵横交织,就错落成了一张刀光剑影般的无形之网,把杨剪梅密密地罩在里面,也把她和自己远远地隔绝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