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惊醒了,头上满是汗水,大口地喘气。这时,我看见我一个人躺在了床上。
床有多大,多空。
我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
“哭吧哭吧,这样才能乳尖充盈。”
我想起有一次,婆婆这样对我说。
自从那次小小的发作之后,我感到自己与从前的我,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随之而来的是二弟房间里的一夜骚扰。捞沙女人的呻吟声伴随着床板一夜的吱嘎声,以至于这笔账像奇迹般地被一笔勾销。
4
自从上次小小的发作之后,我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好像一下子摆脱了童年里那些苍白别扭的季节。
又是一个仲夏的一天,沙漠送来了雨。成群的驴车在泥泞的土路上带起泥水,向着树木和村路两旁的苇子墙飞溅。
到处都是枣花的气味。
那种味道在七月的空气中弥散,扑向路人的身体。他们犹豫着回过头,左看右看——一个个像是被呛住了。又像是晚春时第一次打开泥屋的储藏室,里面一股浓烈的气味恰好迎上了雨的热气。
此刻,古跪在了古丽的面前。
他的脸贴着她裙子的下摆,然后用舌头抵住她脖子上一对又小又硬的带咸味的锁骨。她的小腿紧绷着,实际上早已卸去了盔甲。
远远望去,他们俩在一起组成了一尊奇特的雕像。
古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和田的白水河的河坝子上。
认识古丽的人叫她“ 亲爱的绵羊”。她听到了,微微一笑,就弯下了腰,样式简单的绸裙上有几道交错在一起的细纹。
古在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之前,他应该是见过她的——在书本里,还是在想象中?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古丽来自一个信教的民族,塔克拉玛干以南的一个干旱沙漠的边缘——她出生在这儿,一个贫瘠多风的地方。
他遇到古丽的时候,她略显丰腴。她的美貌恰到好处,赤脚走在烈日下单调的泥沙地上,身上带有草药的汁液、岩石的灰尘、枣树上的花粉、河流的阴影,还有鲜艳的香料——这一切,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一个没有国度的地方。
而古自己,他又是谁呢?他有时困惑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好在,他与她的想象中的相遇与现实中的相遇惊人地吻合——他的鞋尖与她的裙角正好吻合;他的眼角的一抹皱纹与她眼睛里的阴影正好吻合;她站在窗户下的一小块阴影与他微黑的皮肤正好吻合;说话时他摇动脑袋,而她的影子也正好随之摇摆——
因而,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古丽只不过是预兆中的那个形象的延续。他在见过她之前就早已塑造出了她独特的形象。
如此,他怀着秘密的渴望等待着她。
当她松开发辫,她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手臂上映着星宿的图案,而手中握着一束小麦。当古在向她靠近的时候,在黑夜中,她的头发闪出静电火星儿。
宁静。像是经过了祈祷。
现在,就在梦中,古丽站在了古的面前。
她注视着古下颚处的那块疤痕。
她变得好奇了。不是对那疤痕,而是对自己的那张脸。在这之前,他从未注意过这疤痕。
那沙褐色的圆形坑迹。
她说她喜欢这个。
他也是。
不知有多久,他好像记得自己的手最后抚摸的地方居然是她脖子上的那块骨头——一块带有凹蝶形的锁骨,像一对小而硬的翅膀,突兀凛冽,在他细长手指的抚摸下,这一对小翅膀变得温顺起来。
他想为它们命名。
他让古丽修长的身躯紧紧挨着自己,好让自己再次迷醉于她身上散发出的干热气息,湿泥的气息,草药的气息——那不是森林、海洋的气息,而是被南疆炙热阳光烤热的泥土的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壮硕云彩的急雨后的芳香。
正是这些味道吸引着他,让他无法抗拒,沉浸在这气味中满心赞叹。让他对古丽的爱,从一开始便是充满了贞洁之意。
就在古和古丽关系初萌之际,那天,正是那天,他们两人说笑着,以比刚才更慢的速度,一路走到树林中去。
他们肩并着肩,风轻轻地沿河吹,每一次的倾斜,都吹向往昔。不远的地方,像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衫的老人从身边缓缓走过去。
“跑啊。”他的声音像是梦魇,带着小小的诡秘的诗意。
她的脚在黑暗中犹豫。
他抓住她的手,动作中带有一股蛮力。
依照他们现在的心情,看枣花儿已经不是目的。让人觉得,只要自己发出“看花”这样的意念,就会看到黄白色的花盛开。
他想,这会儿,即使注视枣树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也不会碍事的。
古发现,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直接多了。无须任何解释。
两个人沿着河滩微凹的平地走着,一些矮小的灌木丛在石头缝里露出来,随风摇摆。
古丽走在古的身旁,只想向这位陌生的汉人描述她的家,描述她从出生开始居住其中的点点滴滴。描述她的生父,他生父的父亲,还有母亲。他们好几代人在和田生活。曾经目睹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出生,男孩接受割礼,结婚,直到最后死亡。
古静静地倾听,然后说起了老爹。说起关于另一个人,关于老爹如同“身居农业时代的古董”,关于他打好的桑皮纸浆的味道、树叶的形状,关于风干的桑皮纸的用途——不仅仅是老爹,还有这个地方自给自足的,更是像环链一样维系着其他事物的所有生活。
“是啊,我见过他干活的样子。”
古丽欢快地笑出声来。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古丽翻开她的记忆,“每次来到河滩上,会看见老爹在桑树林里,脚下堆满了熬制纸浆的桑树枝干,他的斧头每插进树身,就会听见他‘嗷’的一声,惊起了树林里的鸽群,它们张开翅膀飞上了天空,那样子像是在撒下白色的纸片,欢迎我们。”
说到这里,头顶上响起了飞机划过云层的声音,抬头一看,一道卷曲的淡白色轻烟拖得很长,然后慢慢消失在云层里,像是一个寒酸的问候,在迎接两人的到来。
古丽说到“桑皮纸”这个词的时候,用的不是汉语,而是用当地的维吾尔语说:“艾孜耐可”。
对于古而言,这发音上的小小分野意味深长。可这并非是语言上的差异,这分野意味着他们之间可能有的一种亲密,和一种脱口而出的关联。
“是的,桑皮纸这门古老的手艺就要绝迹了。”
古接着解释说:“这是一个没落的行业,就要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古丽也给他说起了她在十四岁初夏的一次冒险:“当然,在那一年整个的夏天,我跟着继父去南戈壁滩上挖草药。还有别人,一些男孩,还有男人。
“有一天,继父先回去了,单独留下了我,在南戈壁,一个中年的维吾尔族牧羊人带着我走遍了南戈壁的角角落落——那是一个极其荒芜,但是又极其丰富的世界。在地底的深处,在地面上 ,真的,那是一次很难忘记的经历。
“那些我从未见过的草药,花花柴,骆驼篷,刺沙篷,中亚婆罗门参,还有那些昆虫,他说的是古突厥语。我想知道的,和想看到的,他都一一教给我了。”
古丽说到了这里,不觉提高了嗓音:“不过,我想要说的并不是他,不是我和他共度的三四个晚上。我待在他的小茅屋里,用他给我的羊羔皮袄取暖,还有他的体温。我想说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在沙漠边缘成片沙枣林里采摘花朵的人。
“我告诉你的是那天早上,我在南戈壁的一片沙枣林里,看到一些附近乡村的维吾尔族妇女们正在采集刚开花的花朵,至少有八个人。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大声谈笑,将碎如米粒的沙枣花塞入一个个巨大的粗棉袋子里,看上去波浪交迭。
“那天早上,她们让我也加入了。这样,八个女的变成了九个,她们让我把地上成堆的采摘好的花朵塞在袋子里——就这么简单的活儿,我干了足足一个星期。她们供我吃住。我整天被那些花浪熏得胸脯鼓胀。
“没想到,在这一天的早上,在沙枣林里,我的初潮提前来临了。她们当中有个女的很想要我,她一个劲地抚摸我的身体,大声叫我的名字,像是一个情感洋溢、容易激动的母亲。我很害怕,一把就推开了她。可她好像无所谓,整理了裙摆,抹掉头发里的花叶,然后递给了我一大碗的骆驼酸奶,还有一把紫桑葚。其实,我就是这样的,喜欢这样被人不停地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