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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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禁忌之爱(3)

古丽继续说道:“而且,我希望这样的冒险永远都不会停止。”

“继续说啊。”古鼓励她。

“我可从未想到要跟人说这些。”

“说啊,我听着呢。”古的声音近乎呢喃,“你说吧。”

“我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天会给遇到的一个人说起这些。真让人难为情。”

古丽低着头,把手伸向了古。古也同时伸手相迎,让她散发出热腾腾气味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再次沉迷于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林间气息。那是天然的气息,是戈壁滩上的夜气,沙漠中壮硕浓郁的沙枣树的芬芳。

一路上,古发现古丽一直在注视着他微曲的手,就忍不住了:“你——现在,还会经常梦见他吗?”

“谁?”

“你的生父。”

“是的,我梦见他在家里的院落出现。第二天就是诺如孜节,院子里有刚宰过羊的臊腥味儿。地上堆着羊毛,他的手上也沾满了羊毛,他身着破烂的棉衫,我梦见了他对着我笑,还梦见他在这里出现。还是这条河,周围有枣树,还有桑树,我梦见他在这条河里洗羊毛,还有皮子。有时没注意,河水把他正在洗的东西带到了远处。我梦见的就是这些。”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看着他。

对古而言,这一切都是真的。古看着她,表情看似严肃,其实是在自问:

“——古丽梦见了她的亲生父亲,从她的神情中发现了他父亲的形影。她的沉默,还有与生俱来的忧郁。她身上的诸多特质,无不洋溢着燥热、多风地带的蛮荒气息。一如沙尘,覆盖在她的外表之上,与来自蛮荒之地的艰苦生活交织在一起。土地若能决定容貌,那么,古丽身上的诸般特征无不充满贫瘠土地的味道与戈壁沙漠的蛮荒气息,现在,都一一刻画在她紧闭的嘴角,全都浓缩在她的身体里。”

在此时,现在,他想好好看看她,可是一种无力感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纸做的人,虚弱,飘忽,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在沙漠与小镇之间的那个独自往来的人。

而现在,在黑暗中,她睡着了。她的脸看起来似乎与白天有所不同。连同那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的脸更像我所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姐妹。

这种想法令我困惑。

她躺在床上,看几个光斑在他的眼前飞舞。她被四面墙包围着,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她微微的喘息声。

她睡醒时,已是晚上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奇怪的手,手形优美但是皮肤粗糙,尤其是指肚子上,有着暗迹斑斑的黄绿色。她仔细嗅了一下,一股子草药的浓烈味道,这气味好像已经长进了肉里,再也洗不掉。那是她长年在草药房里沾染药草的特有味道。

她喜欢看自己的手。这是一个古怪的毛病。这个毛病让她也常常去看别人的手。比如古的手。

她的妈妈告诉她,手的形状很能说明一个问题,手又大又长而指头不尖的人,心一定是善的。

这就是古的手。

这手远比他的脸和身体要年长、成熟、憔悴,带着苦命相,好像是在风吹日晒的大太阳里劳作了半辈子。可现在一看,倒是有了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

古知道她热爱和田的日子。

她和她的周围是和田所有的戈壁沙漠。

那些日子,他时常把古丽想成半人半鸟。

她说话时,古望着身边这张晒得发热的面颊,她略微低下头,有着欧罗巴特征的脸庞出奇地疏离与遥远。手指间有发黄的药渍。还有,她在说话时,会伸出舌头,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无害的小动物。

看到她,古的心里不禁有些徒生困惑:她有如谜一样的诱人的深井,值得挖掘的东西还有很多。

终于,古向她摊牌了:“我想留下来,留在和田。”

“为什么?”

古看着她,仿佛要把他的心思和盘托出:“因为这儿有东西,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我是相信的。”

“是什么东西?”古丽问道。

“就是一直吸引我的东西。吸引我要留下,留在和田。”

古一口气地说了下去:“不管今后找没找到玉石矿脉,我都想留在这里,一年,两年,只要我能待在这儿。”

那段时间,古跟着古丽学习维吾尔语。

“河流”。

“艾德莱丝绸” 。

“沙漠”。

“羊群”。

那些异族人古老的语词,感觉就像是所有的东西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他的眼前,一次是在古丽与他的言语之间。

好像那些沙漠戈壁,那在眼前奔腾不止的河流、尘土,这一切都转化成了语言,这异族人的语言在包容着它们,包容着一切。

眼前,简陋的红柳屋舍的上面烟囱无数,其中一些已青烟袅袅。

对他们而言,这一切毋庸置疑。

古丽很明白,古对于维吾尔语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一个游人,或是一个汉人的单纯的考证,而是与她自己有关,与那样的一个“空间”有关。是那样的一个空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一定是比回忆更加幽远的事物。

她家屋角有一只灰黑色的土陶罐。门口有一张落满了土的花毡,隐约可以看出暗色的花纹。古还一直记得古丽说这些话时,带有旧时城郊居民的那种缓慢的、忧郁的鼻音。

只是,她的小腹不知为什么一直微微地鼓起,好像怀孕了似的,只不过怀的是自己的死亡。

这种感觉,让古感到害怕。

还有一个梦。古从未给古丽说。那是一个有关他与古丽的性爱之梦。

好像是洪水过后,白水河变得宽阔、平静。当古丽看着河水的时候,古发现她的眼睛会发出一种绿色的荧光,就像猫一样舔了舔嘴唇,颀长的躯体一下子充满了活力,散发出泥水的腥味来。

现在,她赤裸着双脚站在浅水里,前额微微上扬,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有一种雌性的光彩。

“来啊。”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固定下来了。他甚至觉得,她的笑也是这样的,一碰,就能发出声响。

涉过河滩,他俩待在雨后的树林里,那里长满了桑树。她看见叶片上的水滴落下来,落在他粗糙结实的胳膊上。他们的头顶上是大团的桑树枝叶。枝叶向下延伸,交叠在一起。

他低下头,倾身向前,用舌头把水珠舔进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流失了,心里有着对这个女孩无限的欲望和需要,但不能说给她听。

不能说的是他对她第一次的欲求。那是开始。

是的,是第一次的开始。

他从头顶上扯下好几片桑叶,擦干净顺着她大腿上流下来的血迹。然后,把这片浸着血的桑叶含到了嘴里,没有一点不适,而是用自己的唾液再一次融合了它们,使之成为一体。

在爱情中,两个来自不同宗教、不同民族的差异竟可以这样一笔勾销。

古丽的腿微张着,她不想这么快穿上衣服,也不想这么快地起身离去。

古都看出来了。又一次起身,以一种温柔而致命的手法,从桑树的枝头上撸下来一把带汁的紫桑葚,塞到了古丽的嘴里,紫色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让她再次想起他刚才对她使用的动作。

有关他的一切,好像都无足轻重了。

但是到了清晨,当梦醒来之后,古被清真寺阿訇叫人去做礼拜的喊唤声唤醒。——他恢复了理智,又变成了一个有些寡言,有些落拓的外乡人。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她,以至于把这一切当做是一段变奏的和声。里面依旧弥漫着陈年旧雨的味道,旧毛毡上沾着沙尘。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整整一夜,除了他与她之外,所有的人都睡了。

但实际上,他们俩在一起,一直过着形式主义的禁欲生活。没有越过雷池一步。他越发意识到,性爱不仅牵涉到他或她的爱情观,而且还牵涉到两个不同种族之间的文明和禁忌。

这禁忌根深蒂固。

那个秋天与夏天,他们的贞洁在一个村庄里相遇。

在梦中,也只有在梦中,他梦到与古丽后来的一些日子,他俩整天待在一起,彼此间相互抚摸,但不说话。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叹息。他们拥抱着沉沉睡去,又被凌晨的清真寺阿訇召唤信徒们做礼拜的喊唤声惊醒。

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戴着白帽子的信徒们陆续走进离家最近的清真寺,合掌跪拜在旧花毡上,祷告的声音从一个塔尖传向另一个塔尖,仿佛是在传播他俩的流言蜚语。

他们走在干爽冷冽的清晨中。

清真寺中信徒们赞美真主的声音饱含着木炭和孜然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他们是城里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