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二弟回到屋子里,大狗低低呜咽了一声,来回摆动着尾巴,擦着门沿一下子蹭到了院子里,在突起的椽木上摩擦它前右腿部一块微微凸起的骨头。
好像那个部位很痒。
大狗每天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让他心里怦然一动,仿佛这个瞬间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
那一夜,他反反复复地想起白天他不断重复着的这个动作,好像这个动作里包裹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光滑森严的高墙,令他难以逾越。他听着墙角大狗熟睡的呼吸声,发了会儿呆,就暗自笑了:想那些让我想不起的事情干什么,日子还不是一样好好的?
第二天,二弟走到院子里,对着无精打采的大狗打了个清脆的榧子,唤它:“大狗,大狗。”一边慢慢往回转,忽然闪了几步,弯下腰,用手卡住了大狗的脖子。
大狗像是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坐。身后响起大狗逃跑的声音。
大狗越跑越远,最终,河滩上一些小小的石堆使它消失。
还有什么?眼下足够了。
一块古代的玉石,长在了狗的躯体里,就像多出来的一块骨头——不,是胎儿。狗的血是它的养分,声音和光在向里面照耀。
大狗的血正在培育它,现在,冥冥之中,古玉蝉靠着这些营养,就要一天天地成形了。
10
星期五的玉石巴扎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人挤人的。哪来这么多的玉石啊,真的假的,没人说得清,可那闹市般的场面,像一排密集的铁钉一样敲进我的大脑,铿锵有声。
好在,我并不常去那里。
可是今天,老爹对我说:玉石巴扎上一个叫哈木提的人要去乌鲁木齐开玉石店了,他以前可是贩纸的。桑皮纸。他是我家里买纸的固定常客。
可是这半年多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常来我家里了,家里堆了好多的桑皮纸,再没人买,就快要发霉了。终于,在今天,老爹收起了他以前的骄傲,对我好脾气地说:
“今天你去他那里收他上个季度的纸钱。再不去收钱,人就走掉了。”
我很勉强地答应了。
路上就刮起了风。虽然坏天气使人的心情多少受点影响,我倒退着,慢慢往前走,在巴扎的路口上,我站住了:一个男人把一条瘸腿拖到宽阔的台阶上,台阶上有厚厚的土,把光线都变暗了。他半躺半坐的姿态,使他远远望去像一块扔在台阶上的破布。我当然认出了他。是二弟。
人们行色匆匆。除了我,恐怕没有谁驻足观望。在灰蒙蒙的浮尘天气中,一个坏蛋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在等另一个坏蛋,那股热切劲儿,好像两个坏人要加在一起才足够坏似的。没多久,另一个人终于来了,径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仿佛一开始他们之间就留有默契。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两个人在笑。
尽管在刮风,可是在玉石巴扎的一角,还是围了好多的人。
那只玉蝉平躺在一只张开的手上,凝如白色膏脂,石头的表皮上一粒粒小而圆的毛孔,犹如皮肤上正在呼吸的奇妙花蕊。它的右边角过渡出了一个略弯的弧度,一抹细长的猩红色渗到了石头里去,如一层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跃动,玉蝉倒不像蝉了,像是天堂和地狱中都熔炼过的花朵,既纯洁又邪恶,闪烁着非法的光泽。这一刻总该祈祷一番才是。现在,每个人都屏住气,盯着地面,连他也是,他们感到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招数了。
“看,它出油了。”
“是啊。摸起来好像还有体温呢。”旁观者忍住兴奋,轻轻地说。
二弟合上了手掌,立刻感到身后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个人用眼睛暗示了他手中的东西,低声说:“我买了。”
二弟以同样的低声问:“你出多少?”
那人将他一张手掌全部伸开,又把另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六万。”
他有些轻蔑地摇摇头:“不卖。”
另一个人伸出一个手指放到二弟的左手手心里,表示可以再出一万,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人犹豫了一会儿,把两根手指塞到他的手心里,再出两万。可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发出咳嗽一样的几声干笑。
此时二弟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眼睛朝向他这个方向。
他在耐心地等待这群人的散去。
晚上回来,我把收来的纸钱交到了老爹的手里,他就不管我了。
我又一次来到了玉石巴扎后面的一个旧车库。
没有人预知将要发生的事,生活继续按照原有的节奏进行着。
旧车库里的灯亮着,屋子里有人,连同二弟,一共七个人。
“把灯关掉。”
一个陌生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
光线暗了下来。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屋子里突然的寂静,旧椅上那件衣衫软塌塌的,像抽去了骨头和皮毛的灰色幽灵。
碎裂在地上瓷碗的碎片闪着寒光。
这一切,这一切的瞬间都要比现实神秘得多,模糊得多。
那些人突然不笑了,全都站了起来:“这块玉虫子是个假的。你这个骗子。”
屋顶上的灯泡发出神秘的嘶嘶声,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
“不可能。”二弟站在那里,“嗷”地大叫了一声,嘴一直张着,死人样地一动不动——猛然意识到他正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可怕景象:那粗糙的木椅、木桌以及墙上的木框画,全都在幻觉中变成一种凶险的紫色。几个正在火塘边烤火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在滑腻、光线黯淡的院落中来回走动,懒洋洋的神情中暗藏杀机。
“不可能,不可能,把钱拿来!”二弟嘴里一边大叫着,手里提着一把钝刀,把那人逼到了院子外边,那人不退了,再退就退到马路上了。车来车往的,路上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还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把手里的刀拎高些,但没真的举起来。这人还是急了:“你怎么着,还真想动手啊?”二弟用手抓紧了他的衣领:“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这人的身子一下子矮了下去,坐在了地上,低着头,用脏污的手捂住脸,哭了。
屋子里的那些人突然不笑了,全都站了起来。屋顶上的灯泡发出神秘的嘶嘶声,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他们站在那里,死人样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六个人,少了一个。
我看着他们在路灯与房屋阴暗的光斑中消失,没弄懂这数字之间的差别。只看见他们的表情一致,脸色阴冷,既不殷勤,也不怠慢——我躲到了暗处,看着,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我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
这跟那天做梦的隐喻有些相似。
11
是谁告发二弟造假玉石的消息的?
消息传得很远,那些上了当的人心里正窝火呢,愤怒升级了,一大群好事者呼朋唤友,呼啸而来,身后留下一大片漫卷的尘土,人群中刹那间一阵热烘烘的汗臭。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都是难听极了的号叫。
那些过路人不管谁和谁冲突起来了,都远远地躲开,害怕扯进这凶险、邪恶以及刀光中的和谐中去。
仇恨使人的面孔都变得一模一样。人群中一个酒瓶扔向路边的一个干果摊,葡萄干下雨似的“哗”一下散落在了地上。
到处有人在叫喊:“停止打人,不要行凶。”
等到派出所的人赶过去时,一场混战已到了尾声。
他们带走了四个人。
其中一个人就是二弟。他的鼻子下一片血糊糊的。他避开警察的逼视,身子尽量地矮下去,却没忘记快速眨巴着松松的眼皮,显得很无辜。
我挤在人流中,不敢再靠近那个熟悉的瘸腿男子了。隔着一群人的脑袋和肩膀,他回过头,向我送来一个僵硬的微笑。
当人群簇拥着二弟时,我在那一刻产生了幻觉:大狗犹在,就躲在他们的身后,眨眼间就会蹿出来,朝他吐舌头。但是没有。
老爹突然在这天早上发起高烧来。当我用手指尖敲打起他的房门时,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当他的高烧进入昏迷期时,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很久以后,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向这间屋子靠近。不像二弟的,二弟的脚步声很重。我凑到窗前,院子里很黑,我看不到他,不知道这个脚步声将意味着什么。我无端地感到害怕,喊了一声:“二弟。”没有人应。
“别喊了。”老爹说。
没多想,我紧紧关上了窗户。
老爹的脸像孩子般亮了起来。
大狗是真的不见了。就在它的腿部受伤的那天傍晚,它被人偷走了。偷狗的人一定用最卑鄙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肥厚的肉骨头引诱了它。偷狗的事情在这里时常发生,但都多半找不回来。
现在是大狗。它始终是没有影子的狗,它只有它自己。它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这时,我产生了同样令人焦躁的疑问。站起身,朝着人群空旷处,嗓子发涩地喊了一声:“大狗。”
狗,你在哪儿?在哪儿?狗,如果能唤你回来,我愿意用刀子剁去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换你。
派出所带走二弟的消息,老爹一大早就听说了,据说是二弟伙同他人制造假玉的事件败露了。
老爹很不以为然地说:“造了这么多的假石头,他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这是报应。以后,别在我跟前提他的名字。”
每当这个已成老话的故事重提在老爹嘴边时,我都浑身打了个冷战,我仿佛看见了将要发生那件事的预定的结局。
我问老爹:“他会不会死?”
“是他自己要找死的。死就死,死了倒省心了。”
老爹恶狠狠地朝我吼起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伸出手推了我一把:“你提了这个该死的人的名字,你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走。”
似乎他自己的愤怒,暂时被压下去隐藏起来的愤怒,在这一刻又一次涌上心头了,他觉得他的晚年如一个废物般地被儿子给糟蹋掉了,连他先前的好名誉也同时受到了损害。
老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大狗腿上的玉蝉真的不见了,招呼也没顾上打一个,甚至,梦也没给托一个,就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月来的干旱天气。不过数日,酷日晒干土壤,造成地表干裂。
可是古从未见过那块玉蝉,我也是。当他准备说出那块石头的模样时,我制止了他。我不愿意听他说起这个。
那是个禁忌。它一直在敲打我的心。当它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就像突然扇过来的一记耳光。后来,老爹回忆那块古玉蝉,说玉蝉的右翅上刻了字,好像是一句话,他的回忆显然与二弟的回忆有些偏差。二弟坚持说,石头上没有字。“没有字,字是哪儿来的?”他问。
“有字,灰白色的字,我记得很清楚。 ”
“有字的话我会看得很清楚,没有。”
“难道我是在说谎吗?”
终于,老爹非常生气地走了出去,在院子里抽了一根莫合烟,拿烟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发抖,在飘浮着的淡淡烟雾中,这个残忍的二弟,逐渐变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是老天安排在他生活里的一桩阴谋似的,不动声色地嘲讽着他。
没想到会是这样,好像一张网破了个洞,一些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乘虚而入了。
他终于败下了阵。
“老爹呀。”二弟哆哆嗦嗦的声音就像是从肠子里发出的,我厌恶地别过了头。也许有什么东西太相像了,我不再理会他说什么,我站在这里,那一直使我窒息的像咒语一样的叹息声,在这一刻暂时脱离了我。
——这样的争论并没有一个结果。直到二弟在旧车库里炮制假玉石的事情败露,在派出所里,他得意扬扬地,不,是咬牙切齿地对着派出所的干部说出了造假玉的过程,还不小心抖出了那枚古玉蝉的事儿。老爹在一旁,终于承认了那块古玉蝉上的确没字。
二弟的神情突然变回了从前:“就是嘛,我记得没错。”
可是二弟,一直到他离开和田,都在说自己在大狗失踪的时候,从没有“拿过”那枚古玉蝉。不是他。
从派出所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听到老爹和买买提江在一起说话。
“那块石头,就是那个古代的玉虫子,你能肯定他真的就拿走了吗?”
老爹屋子里的门从来不锁,门半掩着,他那衰老的身体平直地躺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地不设防。
我看到老爹一言不发。
“我死了以后别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老爹突然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老树精。”
买买提江嘟哝了一句。
12
大狗失踪后,我们做了很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