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们分头翻遍了河滩边所有的草垛和灌木丛,并对河滩上一个游荡的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跺了两脚,逼迫他回忆,看一看他的脑子里究竟有没有大狗的影子。我总觉得,大狗没有勇气跑得更远,除非那些好吃而奸诈的外地人把它骗走,做成了盘中餐。
我低头闷闷地想,和田这地方这么小,就那么几条路,只要它还在和田,路过都要碰到。我碰不到,也许那些我们认识的人碰到了,会告诉我们。难道他们隐瞒了我们吗?这不可能。
走在路上,我拦住一个熟人,说起大狗失踪的消息,而这个曾整日喋喋不休的人,此时却闭紧了嘴巴,陷入到无尽的沉默中去。
徒劳无获。
那几天,我反复到河道的浅水滩去看,还对着河边那棵空心的桑树洞大喊大叫,直到那畅通无阻的回声被弹了回来。
我终于信了,大狗是真的没了。
它就好像是在晚饭后的黄昏与我捉迷藏,但这一次绝对不同。这次绝不是室内游戏,因为可供躲藏的地方是那样有限,即便是我知道它藏在哪儿,或许是藏在了河滩口的某棵大树的后面,可是,最后会令我吃惊的是,当我终于喊出了一声它的名字,可能从树身后面晃出来的会是另外一条狗。
不是大狗。
那条狗的身体像一个黑色旋涡飞速地旋转着,从来就是这样。对一件事的迷惑总能使我产生眩晕的感觉。
后来我们离开家,在平坦的灌木丛里走着,夜晚的露水使我的心情更加沮丧。不单单是寻找大狗这件事,而是因为永久存在的那个黑暗而又坚硬的谜团。
我不会再有另外的线索了。
我去了大狗有可能去的所有的地方,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我可以知道的了。
大狗离开的第二个月,我总是感到自己的生活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那天晚上,我推开了门,看见院子一角的湿地上浮着一层霜,白花花的一片。是深秋了。秋天一过,河坝子上的风光日子就结束了,每一天都变得空荡,寂静。昼短夜长,黄昏早早地来临,路上闲逛的人少了,大街上的店铺也都早早关了门,由于天太黑,而且街上和沙滩没啥可看的,这个时候,人们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我已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死亡有一股气味。现在,它弥漫了整个屋子。
总觉得晚上快入睡前,我听见一只狗在我家的院子里叫,叫得像笑一样,在不笑的时候就喘气,呼哧呼哧的,但肯定不是大狗的声音。
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并开始习惯这种喘气的声音。
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从门缝透过来的影子来回走动,好像躁动不安,就光脚下了地,摸黑走到门缝边。我决定把门外的影子放进来。
我屏住呼吸,猛地拉开门,干燥的夜风呼地扑了我一头一脸,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拖着影子,在有凉风的月光下凌乱地聚拢,又零乱地散开,并没有什么喘气的声音。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向四处看,生怕有什么动的或不动的东西吓着自己。树木、衰草、锈铁、断桩以及风都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带给我恐惧。
后来,我听见一声细微的叹息声,警觉地四处张望。
桑树的浓荫在风中微微颤抖,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漂浮物正在等待中降临。
接着,我又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嘘——这一次听得格外真切清晰,似乎那种凉丝丝的气息已贴到了脖子后面,我猛地转过身子并向后闪了一步。
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这些天太紧张了,这只不过是一个想象。
在河滩上挖玉的人每天依旧在河坝子的附近走来走去的。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中午,一些人传出了话,说是在河滩的一棵桑树下面发现了一具动物的尸体。
我跟着人群朝着靠近和田大桥的那棵歪脖子树下走去,人一走近,成团的蝇虫“嗡”地惊起。
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看到失踪的大狗的身体从河底浮上来,四肢摊开,身体泡得黑黑胖胖,好像一见空气马上要融化掉,嘴巴朝一旁拱着,欲言又止。
我突然觉得它生前是能说话的,只是我们都不信。
它的颜面已经腐烂,已失去温度的肉身糜烂,那些脓液流及之地,草木糜黑。
我捂着鼻子,默不做声地退得远远,我只是得到了大狗死亡的确切消息,但对我解开谜团与困惑没有任何帮助。
发现大狗尸体那天早上的沙尘,使我好几天两眼眯缝。
没错,大狗的死与二弟的失踪发生在同一个秋天,我曾经到河滩后面看过一次大狗的坟,可那里到处是衰草一片,我没能找到。
大狗一死,我便忘记了它的样子。
我甚至不太知道,如何悲伤。
我对死了解不多,从不相信大狗会死,我以为,大狗根本就没有死,它悄悄脱下自己的影子,走开了。但是又无所不在,总感觉院子的角落一大团黑影窝在那里,留有一年四季不洗澡的气味,刺鼻得很,赶都赶不走。总觉得大狗会躲过厄运下的那把刀,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闻着肉香哼哼着从院子外边蹿进来,就像往常那样。
发现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屋子里抿嘴的声音。
后来,我对老爹说,大狗可以不死的。
老爹却回答说,死了死了死了。他说了好多的“死了”,像山谷的树林里传出了回音一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狗回来了,所不同的是,大狗跛了一条腿,和二弟的一样,右腿,它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我,我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屋子里总有些奇怪的动静。半夜里,有人在床边窃窃私语,灯自己亮了,紧闭着的窗户突然被弹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可他一点都不害怕,照样起来关上灯,关上窗户,老爹很从容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从不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有点想亲近他,特别是现在。
我慢慢向老爹的身边靠去,我有点想亲近他,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瓜葛的人了。
13
刚刚过去的冬天很残酷,已招揽了两个患有终年疾病的老人撒手归西了。还有几位病秧子的老人正耷拉下他们厚厚的眼皮,每天大声地咳嗽。
可七十多岁的老爹不一样,他在路上行走如风,好像无形中有一根结实的麻绳,牵着他稳稳地跨出每一步。可就在这年的冬天,老爹在二弟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突然中风了。
那还是二弟进了派出所的十天后的一个黄昏,我的眼皮子快要合上了,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是二弟。他比以前更瘦了,脸上、身上的骨头凹进、凸出,像胡乱拼了些锐角,很奇怪的样子。还有,他的右脸上多了一道险恶的疤痕,疤痂刚刚脱落,露出一层新皮,灰白色的弧线从鼻翼横贯到额骨,好像是谁给他制造了另一张脸。他的眼神异常地冰冷。
我忍住他身上发出的一股奇怪的草腥味,说:“要是晚上的话,我恐怕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能认出你。”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他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东西,好像要呕吐。
我问他:“那件事真的是你干的吗?”我捕捉二弟的这种目光,仿佛就是为了得到一种确定。
那件事是真的,但他的目光在躲开我,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他的笑越来越模糊,然后,用一种镇定的语气说:“我打死了一个人。”
他仰起的脸上,有一种睡梦般的颜色。接着,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腐烂的味道。
好像我比他更早地预感到了他的死亡。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了声响,门一下子敞开了,老爹拄着一根拐杖出现了。看到老爹转身出门的背影,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体正在枯萎下去。看样子离死不远了。现在,老爹的两个儿子都一一替他死光了,剩下的没人替他去死,只好该轮到他自己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我当初坐在床上准备大吃一惊的神情,这个神情使我日后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时候,成功地排遣了一部分寂寞。
现在,没有一丝风,傍晚的阳光温暖得近乎于停滞。远处,清真寺阿訇叫人做礼拜的喊唤声响起来了,这些祷辞洪亮清晰,没有瑕疵。
听着祈祷人祈愿的低语,老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像有一个圣者的目光领着他,正帮他越过这古老言辞的障碍。老爹靠着泥墙,慢慢倒了下去,夕阳仿佛带有一抹和田玫瑰的颜色。
老爹中风后的第二天,我去了古丽家买草药,“红玫瑰”草药铺的门是锁着的。让我意外的是,古丽的家也没人了,全变了样子——古丽自从溺水以后,他们家就搬到喀什去了,邻居说是走了已有好几个月了。
古丽的家逐渐废弃。
苇子墙被过往的羊们啃吃个不停,苇草从里往外剥落,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腐败的气味。这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里面的泥砖像老爹的牙齿,有层灰黑的污垢。
记得,只有一次我进去过,窗户上的玻璃破了,黑脚蜘蛛在墙角的半空吊秋千,成群的灰娥子在一旁扇风,飞来飞去,很忙碌的样子。
现在,房子都搬空了,成了个空壳子,可屋子的角落里还是能找到一些小物件:古丽的一条脱了丝的发带,一只杏核磨成的哨子,还有藏在砖缝里的几块钱——古丽在每个年龄都留下了一些证据,没办法,这个老院子都不肯轻易地忘却,不肯轻易地跟从外人。
后来,这间屋子住进了一家外地人。一对收破烂的夫妻,还有一个孩子。女的脏乎乎的,男的也是,说起话来都有一句没一句。
听说这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们。
他们每天早早出门,一个跟着一个的,手持铲子在村子里拍拍打打,勤快得很。很快,没过几个月,一大堆破烂堆满了他家的院子。若天热,院子里传来一阵恶臭,让路人纷纷掩鼻。
他们是外地人。不知道沙尘暴要来的消息。在和田,没人告诉他们。是不是想着来年让沙暴收拾他们,不管他们有多臭、多么一大堆?
又一个三月过去了,四月也过去了。几场风、几场雨过后,便迅速进入到干燥的夏季。炎热刺目的阳光散发出一股丰饶的热气,潮水般起伏。凝结在一起的空气似乎是停顿的,凝结的,粘连的。
蒙着黑色面纱的维吾尔族妇女走过,在这样的花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
和田的大街上,头顶一只货盘的维吾尔族小贩在马路边上凄凄地叫卖。木拉提的干果店散发出温暖的甜香,红玫瑰清真餐厅门口摆着一桶桶的鲜牛奶,喊声在空中爆裂,每个音节都像杏花雪白的花瓣在和田大街的上空飘动,唤醒了沉睡的人们,让他们带上了梦一样的微笑。
很快,好多的人都知道二弟回来了。
那天,他先到玉石巴扎,蹲在清真寺门口的台阶上,用从前那种懒洋洋的眼神盯着路上来去的路人。
就在二弟回来的第二天,家门口远远地走过来一只傲慢的狗。它一路走过,根本不朝巴扎店铺两边的人看上一眼。
有人凑上去拦住它,它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吼,眼神既蛮横又陌生。
狗的毛色和那副不爱理人的鬼样子看上去好熟悉。大狗已死去多时,它那种像人一样的眼神再也没有人提起,还有前大腿右侧神秘的鼓包——使得那件事越来越虚幻,我弄不清它是否是真的存在过,或者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我被吓了一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个词来安慰自己 :
“不是的。”“不是大狗。”
不一会儿,我双唇闭上了,因为我听到了二弟推开门的吱嘎声,还有走在院子里那重重的脚步声。
片刻之间,我有了一个奇异的感觉,似乎这么多年来的大部分时间中都一直在等,等着寂静中——这寂静仅仅为这一种平常的声音所打破——然后是突然出现在门背后的那张阴沉的脸。
大狗的气味在家里停留了很长的时间。那味道附着在院子里的破毡布上,附着了在巴扎上渐渐远去时留下的气味和呜呜的叫声。有时一进家门,我能感觉它在院子的那棵大枣树的后面,会发出像老人一样的笑声。
等我壮起胆子朝门后看,它已消失不见了。
终于,我把院子里的门大开着,让它的灵魂自由进出,就像它活着的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