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时,站在大门旁边的两个青年退到一旁,汪益鹤低头进了院子。一行乡村干部也跟着进到院子里。院子的正中摆着一扇门板,上面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两眼睁得圆圆的,让人感到十分恐惧。不用说,这就是死者刘士军。死者头向里,后面搭起一个架子,上面挂着刘士军的遗像,遗像下面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跪在尸体旁边的女人头发散乱,呼天哭地,两个孩子哭喊着搂着女人,随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周围的人都低下头,流下了同情和悲伤的泪水。
裘耀和在死者的脚前站了下来,汪益鹤来到裘耀和的身边,乡村干部也都自觉站在裘耀和和汪益鹤的身后。他们站在死者面前,默默地看着刘士军的遗像,在裘耀和弯下腰的同时,汪益鹤以及身后的乡村干部也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两个青年的搀扶下,来到裘耀和面前。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绍,裘耀和已经清楚,此人必定是这场悲剧的主要人物——刘以松。
裘耀和伸出双手,一边握着对方的手一边说:“您是……”
“我就是刘士军的父亲刘以松。”
“对不起,刘以松同志,对不起,我们向你和你的全家赔罪!”
“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刘以松瞪着两眼,他的目光里流泻出悲痛和仇恨。
“这是毫无疑问的。”裘耀和说,“我们在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县公安局长王光明,让他立即把肇事者、打人凶手全部抓起来。刘以松同志,请你相信县委、县政府,相信我裘耀和一定会按法律办事的。”
“这回我也不怕你们官官相护,反正我儿子已经被打死了,我砸锅卖铁,也要把我儿子的尸体抬到北京,北京要是也不管了,我们全家就死在天安门前。”刘以松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裘耀和说:“刘以松同志,你看,县委两个正副书记都来了,就是要处理好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得让你们满意的,请你相信我们。”
“那我就等着!”
说完,刘以松转身走了,裘耀和和汪益鹤被晾在睽睽众目之下。
这时,乡党委书记周勤伦、乡长顾同江也从县里赶回来了。
周勤伦和顾同江只是朝裘耀和、汪益鹤点点头,便站在死者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迎接这两个乡里当家人的只有凄凉悲愤的哭声,没有人理会他们。
周勤伦来到裘耀和面前说:“裘书记,你和汪书记先到乡里去吧!现在他们都在气头上,怕是也没了主心骨,再说,我们也得商量一下。”
裘耀和抬起头,说:“这样,老顾,你留在这里。你的任务是稳定局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冷静,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出什么岔子了。”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千元钱,交到顾同江手里,又指指坐在地上痛哭的女人。汪益鹤也拿出一千元,交给顾同江。顾同江说:“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会稳住局面的。”
“走,咱们商量一下。”裘耀和头也没回,大步走了。
“益鹤、勤伦同志啊,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到石杨四年多,碰上第一个棘手问题,这不仅仅是死了人的问题,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乡村干部糊涂到了这种程度,这是群众斗殴还是什么,关键是对这起事件的定性问题,如果说仅仅是因为村干部和村民之间的历史积怨,而引发的矛盾,相互动了手,打死了人,那是个人恩怨,属于普通的刑事案件。如果定性为农民负担问题,特别是违规加重农民负担,真的是乡村干部带人打死了农民,那后果就相当严重了,要上纲上线的,恐怕……”裘耀和没有说下去,但当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才恍然大悟,顿时毛骨悚然。
自从听到上河村刘士军被村干部们打死这个惊天的消息,周勤伦觉得死人的事就发生在长坝乡,他是乡党委书记,自然是罪责难逃的。尽管他们在为此事惊恐万状,尽管他也身在官场,他也许还没有来得及想得那么深,那么远,裘耀和的一席话,把大家都推到悬崖边上了。周勤伦低着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若真的是那样,第一个被推上审判台的必然是他这个乡党委书记。他一言未发,一动不动,像钉子钉在那里。
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省里刚刚下发了8号文件,文件的标题就是《关于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意见》,文件中还特别强调,因涉及农民负担引发伤人、死人严重恶性事件的地方,县(市)党政主要领导要向省委、省政府做出深刻检查,并且承担相应的领导责任。周勤伦不明白,章乔宣作为乡党委副书记,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和顾乡长都去县里开会时去上河村催交提留款。现在人被打死了,他能把这样大的事推给一个副书记吗?虽然裘耀和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没有把事情说得那么可怕,那么严重,可是他哪里还能有心开会。刚才到了现场,让他魂飞魄散。看到村民们的激愤情绪,他虽然没来得及去认真想这些政治上的重大影响,可他在偶尔的一瞬间自然想到,上河村的这起事件也许将断送了他的仕途生涯。他这个后备副县长的后备干部也就完蛋了。
裘耀和头上的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在他四年县委书记的生涯中,他的心情从没这样沉重过,那次尹西镇在拆房时也死了人,可那与农民负担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这次完全不同。凭他的经验,凭他对政治的敏感,如果上河村这起打死人的事件真的被定性为乡村干部加重农民负担,违规征收提留款,其后果的严重性,他的心里清楚的很。不仅是乡党委主要负责人,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甚至市委主要领导都将从此结束了仕途生涯。这几年,裘耀和虽然逃过了媒体一次又一次的密集轰炸,恐怕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岂止是酷吏和青天的争议!
天已经渐渐地昏暗下来,裘耀和沉默了很久,汪益鹤不时地看看他,时而和周勤伦交换一下目光。裘耀和不说话,室内的空气快让人窒息。终于裘耀和来到他俩面前,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汪益鹤奇怪了,裘耀和在任何场合下从没抽过烟,而且不只一次讲过,任何会议、办公室,一切公共场合都不准抽烟。裘耀和抽出一支烟,周勤伦急忙要给他点香烟,他却把一支香烟拧碎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说话,怎么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同一口大锅罩在头顶上,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周勤伦看着手表,小声说:“裘书记,还是吃点东西吧,晚饭时间早已过了。”
裘耀和出了门,天已经黑了,一丝风也没有,暴晒了一天的土地,热气不断蒸烤着人们,谁也不知道裘耀和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再接过吃晚饭的话题。裘耀和突然说:“老汪,你和勤伦去刘以松家看看,我马上去市里,市委领导让我在晚上十点钟之前赶去向市委、市政府汇报。”
汪益鹤说:“事情的经过已经基本清楚,乡党委书记、乡长昨天去县里开会,今天上午村委主任桑玉田来找章乔宣去村里催交提留款,章乔宣坐在村委会办公室,谁知桑玉田早有准备。”汪益鹤停了停又说:“现在村里的主要干部已经被拘留,只有一个村委副主任一大早去县城,没有参与此事,从这个副主任和相关人员那里了解到这样一个细节,刘家多年和村干部存有积怨,刘以松和四个儿子力大身强,一般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矛盾的焦点是刘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曾因打伤村干部而被拘留。村干部和刘家的矛盾已不是一天了。”
裘耀和匆匆地走了。
此时,刘以松同样在研究对策。为了防止儿子尸体在高温下变质,已经买了一台冰柜,把儿子的尸体保存在冰柜里,并且组织人员轮流值班,防止发生抢尸体的意外。
刘以松商量的另外一个关键问题则是乡村干部为了增加农民负担,有组织、有准备地上门征收税费,甚至事先有充分准备要和他们进行武力冲突。而且列举了村干部组织哪些人对付大儿子刘士军,哪些人对付二儿子刘士伍。因为大儿子刘士军听说父亲和村干部发生冲突,急忙赶回家,可是刚到家后面,就被村干部埋伏在那里的一帮人拦住,而且很快就来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人,这不是有准备是什么?
帮助刘以松出谋划策的人,显然也是相当掌握政策的,而且是能把住政治脉搏的高人,否则,仅凭刘以松几个农民也不可能在这样悲痛的情绪中就能够把这场死人的事和当前中央的农民负担问题死死联系起来。他们的策划同样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着。
已经飞奔向市领导汇报的裘耀和却一无所知,就是身在现场的汪益鹤、周勤伦、顾同江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尽管今天县委书记裘耀和、副书记汪益鹤亲自来刘以松家吊唁,留下的钱却被退了回来。这就充分说明刘家绝不会轻易放过乡村干部的。刘家岂能不知道,裘耀和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赫赫有名经风雨见过世面的人物。他凭什么亲自到一个草民家来吊唁,明摆着是为了平息事态,为的是保他自己嘛。
对于县里来说,现在的焦点问题是如何尽快处理尸体的问题,裘耀和在他去市里的途中就给汪益鹤打了三次电话,中心都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死者的尸体处理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刘以松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把儿子的尸体交出来的。他知道,只要他牢牢地把儿子尸体控制在手中,乡、县甚至市里就会主动让他提出条件。当然,刘以松心里清楚,无论是周勤伦、汪益鹤,还是裘耀和岂能顺利、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当然,没有人知道,与此同时,刘家正在作好进京上访的准备。
裘耀和连夜去了市委,他已不是往日时时都注意自己形象的县委书记了,他的短袖白衬衫被汗水浸湿又干了又浸湿多少次,早已发出酸臭味,脸上的污垢不单单是汗水形成的,那样子像忙了几天没洗脸的泥瓦小工。赶到市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他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敲开市委书记郭玉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