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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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玳战(2)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匹马身上,那马看起来如此眼熟,便似十八年前的红鬃烈马。但我知道绝不会是那一匹,已经十八年了,那匹马应该早已经埋骨荒野。

马儿停在我面前,一个中年士兵从马上跳了下来。

我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注视着他。他到底是西凉人,现在到底还是乱世。

那士兵也死死地盯着我,看起来有些面善。

他道:“你是王宝钏?”

我点头,想要从他身边绕过。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别走!听说你本来是京城中著名的美人,怎么名不符实?”

我想要甩脱他的手,试了数次都无法成功。“请你尊重一些。”

他笑:“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男人都走了那么久了,你一个人不寂寞吗?”

我的脸涨红了,看来这个西凉兵居心叵测。乱世之中,散兵游勇欺负良家妇女的事情屡见不鲜,只是他们大多都是偶遇,这个西凉兵却像是有备而来。我厉声回答:“那是我的事,不劳阁下关心。”

他眨眨眼睛:“不如你跟了我吧!难道你想守一辈子活寡吗?”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有夫之妇,我丈夫是否已经死了,还未可知。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回来。”

“莫是他一直不回来呢?”

我笑笑,“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很快就会结束了。我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提着篮子向土窟行去,仍然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忽然叫道:“宝钏,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一怔,不由地回头。

他道:“宝钏,十八年前,我曾经说过,你如同梅花仙子一样美丽。”

我惊愕地张大了嘴,他是薛平贵?我竟完全无法认出他来。难道他在我记忆里的印象竟如此浅薄,我所记住的只是他的一个名字和他的身份而已?

接着他便说出了那首留传千古的诗: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彩楼前。

他说:“宝钏,你比以前要憔悴了许多。”

我们默然对视,十八年的时光一掠而过,不曾留下任何痕迹。眼底眉梢皆是风尘之色,心上胸臆徒留两袖西风。

我说:“你没死?”

他笑:“若是我死了,你见到的是鬼不成?”

我说:“你回来了?”

他继续笑:“我这不是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吗?”

玳战问,若是薛平贵回来了,你会再也不见楚王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觉生命渺如烟水。

他说:“我出去这么多年,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结果还只是一个普通小兵。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垂着头,“怎么会?你是我的夫君啊!”

“可能你以后还要跟着我过苦日子。”

“没关系,十八年都过了。”

“宝钏,你从来没想过改嫁吗?”

“没有。”

当然没有,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他。

我们回到土窟,他摩挲着土窟中的一砖一石,一桌一椅,“和十八年前几乎是一个样子,宝钏,你这十八年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就是一天一天地过。一日两餐,做一些刺绣,养几只鸡。其实也不错的,虽然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但不做事情就会闲得发慌。”

他眼中居然有泪光一闪而逝,“宝钏,你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我们才结婚,我就离你而去。”

“没有,我谁也不恨。”我谁也不恨,人说命运是掌握在上天的手中,我的命运却是全由我自己摧毁的。

当天晚上,我们两个人躺在土坑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房顶,他睡在我旁边,不曾碰我。他忽然问:“宝钏,那个男人是谁?”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所说的男人,不问便知是指得到我处子之身的男人。

土窟中一片死寂,过了半晌,他又问:“宝钏,那个男人是谁?”

我听见他长长地叹息声,对于他来说,那个未知的男人一直是十八年来耿耿于怀的心结吗?

次日,土窟外传来马蹄声。

我走出土窟,便看见骑在高头俊马上的玳战。她换了一身戎装,当真是英姿飒爽。我眯着眼睛看她,她背着阳光而立,我只能看见那闪闪发亮的头盔。她说:“宝钏,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上马背,打马向皇宫而去。

她骑马的时候与我初见她时完全不同,那时她如同玳瑁,现在她却谁也不像。

我们直奔皇宫,门前的侍卫都识得她,无人阻拦。一直到一座宫殿前面,她停了下来,“宝钏,楚王和王妃都在这里。”

她指指东边的厢房,“楚王在这里面,”又指了指西边的厢房:“王妃在那边。”

她转头看着我,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如同是白日仍然可见的星辰,“我给你一壶毒酒,你可以毒死王妃,除了你我再无人会知是你下的毒。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楚王也绝不会知道。王妃死了,楚王会以为她是死在我们西凉人的手中。我再给你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楚王和王妃两人手上的镣铐。毒死了王妃,你就能跟着楚王远走高飞,不会有人留难你,宫里所有的侍卫都已经得到命令,任你们远走。”

她将毒酒和钥匙交到我的手中,“宝钏,我知道你深爱楚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只要廖可珍一死,再也无人能够阻拦你和楚王在一起。而且,时逢乱世,没有人会追究你们的下落。你明白吗?宝钏。”

我怔怔地注视着那双闪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神我并非是第一次见。许多年前,同样的一双眼睛里也曾经流露出同样的光辉,只是那光辉是源于爱情,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爱恋。

我咬紧嘴唇,咬得嘴唇都要破了。玳战不知道,从来都不曾有人阻拦过我们,如果说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她已经死去了。无论怎么逃,都不能逃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吧?

我拿着钥匙和毒酒进了西边的厢房。廖可珍容颜憔悴,身上带着镣铐,怔怔地坐在桌前。虽然如此,她却仍然保留着王妃的风度与气质,听见有人进来,只是波澜不惊地淡淡扫上一眼。

看见是我,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姐姐,他们没有难为你吗?”

我笑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西凉公主与我是旧识,是她带我进宫。”

“带你来杀我吗?”她静静地注视着我,一针见血地分析着我的来意。

我们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之中相碰,如同可以激起火花。她仍然在恨我,她一定将失去孩子的错误归咎于我。

我翻开桌上倒扣着的酒杯,将毒酒斟了一杯,“这是毒酒,想必见血封喉吧!若是喝了它,应该立刻会死。”

她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不会死,若是我死了,就是放任你和王爷在一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

她的决绝让我觉得有些可笑,她现在已经是砧上之肉,生死岂能由自己决定?

我拿出那把钥匙,解开她手上的镣铐,“你放心吧!没有人会和你抢小安,十八年前不曾有,十八年后也不会有。”

她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重获自由的双手,“你真的放我走?”

我点点头,将钥匙交给她:“楚王在对面的房间里,你自己去找他吧!西凉公主说过,没有人会阻止你们,救了楚王就和他一起离开皇宫,走得越远越好。”

她紧握着手中的钥匙,如同溺水之人紧握一根稻草。“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我的目光落在那杯毒酒上,“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人会难为我,毕竟我是西凉公主的旧识。”

廖可珍转身离去,我默默计算时间,料想着他们已经离开皇宫,然后我端起那杯毒酒。若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饮下去,立刻就会死,一点痛苦都没有。

我将酒杯放在唇边,玳战说得不错,若是在此时死去,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因何而死。小安不会知道,廖可珍绝不会告诉他真相。

只是我并非是为了留住他的记忆而死去,我与玳瑁不同,她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小安一生的记忆,我却什么都不想留下。

我正想将杯中酒倒入口中,门被推开了,玳战出现在门口,她目光复杂地望着我,“宝钏,你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放走了他们两人。”

我笑笑,“你早就猜到我会这样做?”

她点了点头,“我本是想杀你的,我有无数次机会。最初的时候,我想知道我姐姐死去的真相。后来,我忽然发现,我无法杀你。你绝不像是一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

“一个想死的人又怎么会杀别人呢?”

我苦笑:“我不想死,只是活着比死去要艰难得多。”

她喃喃低语:“也许以后不会再艰难。”

我没听清她的话,追问道:“你说什么?”

她展颜一笑:“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并没有直接带我去见那个人,却命丫环引我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也不知要见的人是谁,如此隆重。然后丫环送上来一袭金黄绣凤的衣裙,穿上这袭衣裙后,我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皇后。

总算都收拾停当了,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也换了一袭衣裙,是大红绣凤的。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其实你打扮一下还是很美的,至少比廖可珍美多了。”

然后她就带着我穿过次第的宫院,层叠的宫墙,这宫若说幽深,也真是很幽深的,走了许久都走不到头。但无论多远的路,毕竟还是会有一个尽头。

在一座宫殿之前,她长长吁了口气,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她说:“进去吧!他在等我们。”

她拉着我的手走入宫殿,我便看见薛平贵身着龙袍,居中而坐。

玳战跪拜行礼,袅袅娜娜地说:“臣妾拜见圣上。”

一只喜鹊鸟在檐外寂寞地鸣叫着,人说喜鹊虽然和乌鸦一样黑,却是报喜不报忧的。我茫然地注视着薛平贵,玳战说:臣妾拜见圣上。

如果我没有听错,如果我不是在梦中,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十八年来,薛平贵之所以消声觅迹,无人知道他的下落,原来他是藏身在西凉的皇宫之内。

我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人生的一切变幻莫测,起落不定,真有如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