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1745500000024

第24章 玳战(1)

又是八年过去了。

八年之中,一切如故。换了皇帝,换了皇后,王家更形显赫。

我住在土窟之中,并非一定要住在这里,只是住得习惯了。二姐可以给我一座宅第,我不必再一无所有,但我还是选择继续在此处栖身。

每天,我都会到武家坡前站上一会儿,说是等待也罢,说是散步也罢,反正就是要去转上一圈的。小安有时会陪我站上一会儿,有时就会说觉得气闷,然后便骑着他的白马落荒而去。

这马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那一匹了。那匹早就老死,他却又找了一匹模样生得一样的。

他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来看望我,如同点卯般的准时。我们相敬如宾,不再交欢。

说一些闲话和笑话,也会说到朝中微妙的局势。

廖可珍无法再怀孕,她和我一样,被玳瑁夺去了生子的能力。她不来打扰我们,眼不见为净。反正小安到了晚上就会回府,从不在我这里过夜。

八年后,西凉的军队到来以前,我首先见到的并非是薛平贵,而是玳战。

那一天,是秋高气爽的深秋。天气已经很冷了,阳光却好得出奇。

我坐在武家坡前那棵大槐树下面,一片片地捡起地上的落叶。小安刚才如同一阵风似的地跑过来,抛了一串珍珠项链在我的怀里,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我拿起项链在太阳低下观看,光影印在珍珠圆形的躯体周围,偶尔反射七彩光晕。

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却还是很孩子气。

我不知他为何不再纳妾,他曾经如此渴望得到孩儿。或者,连他自己都放弃了。

玳瑁,十八年来,她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凝视着我们,从不曾有一刻离开。

放下项链,我看见不远处那个绿衣的女子。她安静地凝视我,似已从前世到今生。

我的头脑一阵晕眩,我用力眨眼,她仍然站在那里,如同飞雪的精灵。

我的全身逐渐冷下去,冷得不再有一丝温度。“玳瑁!是你吗?”

她轻巧地笑了笑,脆生生地回答:“我叫玳战。”

我高悬的心总算落了回去。玳瑁不会这样笑,她即便笑的时候也冰冷如雪。但这个女子却不大一样,她一笑起来,便仿佛是飞雪中的阳光。

她说:“你叫王宝钏吧?”

我点头。

“我在西凉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据说你是京城中著名的美人,而且才艺超群。”

在西凉就听说过我?我有些疑惑,难道我真的已经著名到连国外的人都知道了吗?

“你从西凉来?”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我是玳瑁的妹妹。”

我不由起身,玳瑁曾经说过她是公主,玳瑁的妹妹也便是公主。我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下拜,她是敌邦的公主,忽然出现在武家坡,这件事说起来都有些匪夷所思。

她却拉我坐下来,亲亲热热地说:“和我说说我姐姐的事情吧!我只知道她死了,却连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慢慢地讲起十八年前的往事,讲起那双雪地里赤着的玉足,讲到玳瑁对小安孤注一掷的爱情,乃至于那匹红鬃烈马。她用心地听着,忽然问:“你是那个时候才认识薛平贵的吗?”

我摇头,“我早就见过他了。”那个上元节的清晨,我曾经在相府家的街口见到昏迷不醒的薛平贵。

然后我便停了下来。

玳战焦急地问我:“然后呢?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我下意识地隐瞒了我所看见的情形,事实上那也并非是我所看见的。我不知那一刻是灵魂离体,还是与玳瑁之间的心灵相通,我也不知我所看见的是否就是事实,但是我确实看见了平贵杀死玳瑁的情形。我说:“我赶到那里的时候,看见玳瑁倒在雪地里。她一直没有告诉我是谁杀了她,到死也没有说。”

“就这样?”

“就这样。”

玳战满面狐疑,“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我姐姐?”

我心虚地低下头:“我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我那时的神情更加引起了玳战的怀疑,她为了玳瑁之死一直明察暗访,派遣了许多奸细前来长安。她淡淡地说:“听说你与楚王之间十分要好?”

她用了一个古怪的词“要好”,我有些错愕,抬头注视她。她说:“姐姐喜欢楚王,你也喜欢楚王,但楚王喜欢谁呢?”

楚王喜欢谁?我苦笑,小安他……心里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她忽然展颜一笑,似乎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姐姐住在哪里?妹妹从西凉来,无处栖身,只怕要打扰姐姐数日了。”

我有些汗颜:“只怕我住的地方太简陋,妹妹无法忍受。”

她笑笑:“既然姐姐可以忍受,我又有何不能忍受的?”

我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回土窟。她乍见到我居住的地方,虽然努力忍耐,眼中还是不免现出惊讶的神情。“姐姐这么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

我笑笑:“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这里也很不错,冬暖夏凉的,住习惯了,就不想离开了。”

为了招待她,我杀了两只鸡中的一只,拨去鸡毛,放尽鸡血,再将鸡切成小块。我这样做的时候,玳战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这是世间最离奇的工作。

我把鸡放入锅内时,她终于说:“你本来是相府千金。”

“对。”

“相府的千金要学会做饭吗?”

我想了想,“可以学也可以不学,我的两个姐姐都不会。”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杀过鸡,甚至没见人杀过。我要么看见的是活鸡,要么看见的便是盘子里的鸡。我杀过人,在战场上。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这本不应该是你做的。”

我淡然一笑:“有什么关系?人在什么位置就应该学会怎么活下去,我现在早就不是相府千金了,不过是一个穷人的妻子。”

“穷人……”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也许……也许……他早已经不穷了。”

我没有听清,反问:“什么?”

她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

晚饭总算好了,小安按时抵达。马蹄声响起的时候,玳战立刻警觉地望向土窟入口。我安慰她说:“别担心,是楚王。不过……”我望着她的脸,“你长的和你姐姐简直是一模一样。”

话音才落,小安便进了土窟,如我所料,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盯着玳战。但他很快便想起玳瑁说起过有一个妹妹,虽然惊愕,却并不似我一样以为见到了鬼。“你是玳瑁的妹妹?”

与此同时,玳战也正在问他:“你就是楚王?”

两人不由地一笑。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谈谈笑笑,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吃完晚饭后,小安略坐了坐,便离开了。玳战很好奇地问我:“是否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他才不留宿?”

我笑笑:“他从来不留宿。”

玳战有些惊愕:“满京城都传说你已经是他的外室。”

我想了想,微笑道:“如果每天来看我,并且在这里吃晚饭能称得上是外室的话,那么我就是他的外室。”

“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府?”

我轻叹:“一间王府,里面有两个女子,那样太拥挤了。廖可珍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若她可以选择,她未必会嫁给小安。”

玳战不再说什么。夜晚,我们睡在一张土坑上。她忽然问我:“宝钏,要是薛平贵没死,又回来找你了,你会怎样?”

我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到底还是他的妻子。”

“你会再也不见楚王吗?”

我会吗?我沉默,我自己也不知道。

次日,我详细地向玳战解释如何绣出两面不同的图案。她不会绣花,其实女子应该会做的事情她都不会。她甚至连唱歌跳舞都不会,她说她从小都只是修习武艺,学习行军布阵之道。

她很耐心地听我讲解,后来说:“能否绣一幅梅花仙子图。”

我怔住了,梅花仙子,这个名称并不陌生,曾经有人称我为梅花仙子。但在我的心里,梅花只因飞雪而有灵魂。

我下意识地点头,放下手中的绣工,开始绣一幅新的图案。冬日的飞雪,怒放的寒梅,还有雪中那个赤足的绿衣女子。我日以继夜地绣着,只觉得那是生命中最急于完成的绣品。

玳战便日以继夜地陪伴在我身边,数日之后,那图终于绣成。

图上的女子冰冷的微笑着,漆黑的长发,雪般的容颜……

我忽然感觉到凌厉的杀机,我不由抬头,玳战手握着剪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我们两人互视良久,她眼中神情数变,杀意终于慢慢敛去,她放下手中的剪刀,低声道:“这幅图送给我吧!”

我知道她想杀我,在那个瞬间,我终于明了了她的来意。她到长安来,就是为了杀我。她一定以为是我杀死了玳瑁,因而才会不远万里,为姐复仇。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何原因,使她最终放弃了杀我这个念头。

我什么也没有问,将梅花仙子图送给她。她看着那图,眼中有泪光闪烁,后来她离开土窟,不知去向。

直到半月后,西凉的军队攻下长安。

又是乱世。

长安的百姓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天下易主的生涯。

那一段时间,城外的百姓蜂拥到城内逃避兵祸,而城内的百姓又蜂拥到城外逃避兵祸。每天都有人如同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也不知想要跑到哪里。或者根本逃无可逃,只是在逃避自己罢了。

直到凉主贴出安民告示,保证绝不扰民,这股逃窜风才总算慢慢地消失。

然后便是风闻凉主称帝,旧帝被囚禁在宫中。整个皇宫都被重兵包围着,我无法进入,也不知二姐吉凶。小安不知去向,楚王府外门可罗鹊。

听说所有的皇族都被囚禁在皇宫之内,因为新帝凉主还不曾想出如何处置他们。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天就要到了。

那一日,我提着刚刚换来的米面从武家坡前走过。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仍然如常地停下脚步。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北方的彤云正在滚滚南下。

我听见马蹄声,抬头望去,一个西凉兵骑着一匹红色的马儿来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