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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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李从安(1)

天快亮的时候,我精疲力竭地回到相府门前的街口。这是长安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大街,朝中所有的权贵均居于此。

雪终于停了,由于昨夜的纷乱,今天人们便起得特别晚。街上还没有行人,连宫中送水的马车也还不曾驰过。

我看见被大雪半掩着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缝满了千奇百怪的补丁,却仍然十分洁净,不似一般的乞丐那样肮脏。

他应是昏迷不醒,但红润的脸色却像是睡着了。

我本已经从他的身边走过,却因为某种奇异的原因低头看了一眼。于是我便看见他清秀的面容。

在雪光的掩印之下,少年显得出人意料的俊美。

人生得美自然会占许多便宜,不仅女子如是,男子亦如是。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拂开他脸上的积雪。他双眉生得挺秀,斜飞入鬓,虽然貌似文弱书生,却又带着与众不同的英气。

我的手掠过他的鼻端时,他忽然睁开眼睛。这倒吓了我一跳,我不由地后退了两步,警惕地注视着他。

他脸上现出歉意,艰难地坐了起来,“吓着小姐了吧?”

我摇了摇头:“你为何会在这里睡觉?”

他苦笑:“我是因投军才来到京城的,盘缠都已经用尽了,无钱投宿,也无钱吃饭。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我实在是过于疲累,才会在街上睡着了。”

生得美的少年最易引起女子的同情与怜悯,我也不能免俗。我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几两银子,只是这几两银子也未必就能帮得了他。

我将荷包取了下来,又解下腰间的绿玉佩,这佩是贩自南海的奇玉所制,京城之中,一共只得数个,应算是价值连城。

我将玉佩放入荷包内交与那少年,“只有这些了。”

少年略怔了怔,他似乎万万料不到我竟会慷慨解囊。他不接荷包,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并非不曾被男人看过,无论如何,相府的三位小姐都算是难得的美人。只是被这少年灼灼的目光逼视着,我竟有些脸红心跳。

“拿着吧!”

少年终于伸出手,接过荷包。

我笑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走出几步,少年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叫薛平贵。”

我略停了停,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姐能否告诉我你的芳名,在下别有它意,只是感念小姐的恩德。”

我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名叫王宝钏。”

“宝钏!”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忽如其来地说:“小姐如同梅花仙子一样的美丽。”

我呆了呆,梅花仙子,有那么夸张吗?

十八年后,平贵再见到我的时候,曾经吟诗一首: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鬂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彩楼前。

若是我有长生不老之命,当能知道,千百年后,这诗仍然脍炙人口。我与平贵的故事被人们演绎成各种形式,广为流传。当人们歌颂宝钏的贞洁之时,又有何人能够明了此中的辛苦与痛楚。

我并非为了伦理道德而存在,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信守与玳瑁的约定。

偶尔的时候,我会想,我心里真正爱的人到底是谁?是小安还是平贵?

或者都不是。在岁月的折磨之下,我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一切所谓之青春的激情与疼痛,皆成为如水流年中的一缕轻烟。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预感到平贵与我之间的联系。他不过是一个路边昏倒的少年,而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慷慨解囊的小姐。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在历史的洪流中也将反复出现。只是许多人便如此擦肩而过,很快就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如同是风中偶然相遇的落花,谁也不知下一秒会飘零于何处。

只是我却不知他自此记住了我,记住了他口中梅花仙子般的容颜。

小安坐在相府门前的石阶上,他低垂着头,衣襟上尽是积雪。虽然地上的雪吞没了我的脚步声,他仍然立刻抬起头。

一眼看见我,他眼中掠过一抹狂喜。

他一跃而起,冲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地将我揽入怀中。他的怀抱是冰冷的,难道他竟在相府门外等了我一夜?

“你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我自他的怀中抬起头,“昨天夜里,我被人群冲散了。后来神策营的士兵就封锁了道路,我走了好久,才找到回家的路。”我心虚地回答。

小安不疑有它,认真地端详着我的脸:“你可受了伤?那些奸细真是胆大妄为,居然在长安的闹市中行凶。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奏请父皇,无论如何要严查,一定要将奸细找出来。”

我呆了呆,若是真将奸细找了出来,玳瑁就危险了。

我握住他风雪中冰冷的双手:“我没事,其实我只是迷路罢了。”

小安微锁着眉头:“征西大将军死了,真想不到西凉的细作能够潜入长安。”

我咬着嘴唇,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没有提起玳瑁?”

小安笑了,“不必担心她,她不会有事。”

他如此事不关己的语气有些激怒了我,“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她?她说什么都是你的……”

“你的……”我迟疑着,“你的女伴。”我实在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关系,女伴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词汇。

这句话惹得小安哈哈笑了起来,“我并不是不关心她,只是我很了解她。她就像是梅花一样,无论多么艰难的环境都能够存活下去。这么一点小事,根本就难不倒她。”

不过是片刻之间,我听到了两次梅花。只不过,前面一次是那个名叫薛平贵的少年用来形容我的,而后面一次,则是小安用来形容玳瑁的。

我不服气地反驳:“那你为什么要担心我?我也经常离家出走,每次都是平安地回来了。”

他眨了眨眼睛:“你不同。”

我心里狂喜,当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说“你不同”的时候,总会隐有所指吧!但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立刻使我满腔的喜悦化为泡影,“你是相府千金,当然要比一名官妓矜贵得多。”

矜贵?谁比谁矜贵还不一定呢!

“佛说了,万物众生都是平等的。”我忿忿地抛给小安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奔入相府家的大门。

不告诉小安玳瑁的真实身份也好,至少在小安的心里,玳瑁不过是一名官妓,而我却是相府千金。

我不得不承认,我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女子的拈酸吃醋。男人们总是批评女子太过小家子气,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更容不得人。其实在我看来,男人比女子更小家子气。

君不见,三妻四妾的都是男人,女人只能默默忍受。但若男子发现自己的妻妾与别人有染,大发雷霆还在其次,动辄便说什么犯了七出之条,一纸休书就将女子赶出家门。更有甚者,因无法控制心底的嫉恨,而将女子活活打死。

如此比较,女子是比男子更加胸怀博大的。

只不过这种想法,我只敢藏在心里,若是说了出来,只怕会被罚抄一百遍烈女传。

一夜未睡,我却不觉得疲累,只略收拾了一下,我和父母说我要去大姐家住上几日。他们自然不会不允,去大姐家小住,总比出逃在外要强得多。

我知道小安经常栖止在齐王府中,他虽然自己有宅第,却很少回家。他与齐王李从检是同母的兄弟,两人都生性风流,放荡不羁。住在一起,最便于寻欢作乐。

京中的权威少年皆是他们的座上之宾,除了玳瑁之外,一些最著名的妓人伶人也经常出入齐王府。

大姐懒得理这些事情,每日总是躲在后院,深居简出。

在那些少年之中,户部侍郎左靖家的公子左长倩对我十分巴结。与别人相比,他的家世略显薄弱,若能娶我为妻,攀上齐王爷这门亲戚,想必是他一心想要达成的愿望。

他每次到齐王府,总会带一些礼物给我。普通的礼物我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他倒也能挖空心思,不计重金,搜罗来许多奇珍异宝。

对于他的殷勤,我也不甚拒绝。虽然心里对他并无好感,却反而曲意逢迎,夸张得让人人都以为我对他有意。

夜阑人静之时,那些饮宴的公子哥们散去了,小安便会坐在后院的暖阁中独酎。上元之后,天气有了转暖的迹象,梅花却仍然开得好。

玳瑁时而陪他共饮,时而不知去向。

我知她或者有许多机密的事要进行,只不过,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未与我提起西凉和她的过往。她并不太和我说话,但偶然的时候,我们两人会相视一笑,默契于胸。

她与我之间有一个秘密,是连小安都不知道的。

玳瑁不在之时,我就会想尽办法陪在小安身边,左长倩则莫名其妙地成为我们交谈的重点。

“长倩今日又送了你什么礼物?”

“南海的珍珠,他信誓旦旦地说那真是鲛人的眼泪,我才不相信呢!”

“为什么不相信?长倩为了讨你欢心,用尽了心机。”

“你相信这个世间有鲛人吗?那只不过是传说中的神仙罢了!珍珠是哪里来的?还不就是从蚌壳里取出来的。说是鲛人的眼泪,无非是想提高珍珠的价格罢了。”

小安笑了,“怎么有你这种不解风情的女孩子?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不是最应该充满幻想的吗?就算明知是假的也要去相信。”

我撅起嘴:“明知是假的为什么还要相信?我才不会那么笨。”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玳瑁也一定不相信,你为什么还喜欢玳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