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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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鬃烈马(1)

“是西凉的红鬃宝马。”

长街的另一端,一匹鲜红如火的疯马正狂奔过来。马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金黄的袍子,袍上绣着潜龙的图案。

大唐只有两个人可以穿金黄的衣服,一个便是当今的圣上,还是一个便是太子李从厚。

马上的人整个身子都俯在马背上,只看见漆黑的头发。不必问,这自然不会是圣上,只可能是太子殿下。

“西凉不仅人难驯服,连马儿都是这般的顽劣。”旁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评论着,忙不迭地向旁边躲闪,唯恐会被马蹄踏个正着。

另一匹四蹄雪白全身乌黑的骏马在后面紧紧追赶,那马儿我也一样地熟悉,这种马名叫乌骓踏雪,也是万里选一的宝马。京城之中,只有一个人方才有一匹,这人便是我的二姐夫凤翔节度使李从珂。

说起来相府家的女儿似乎都是为了李家的儿子而降生的,李从珂虽然也算是李家的儿子,却只是圣上的养子。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圣上的私生子。无论他是什么都罢,他在朝中十分得势,虽然只是凤翔节度使,却真正掌有兵马大权。他与大姐夫不同,文武双全,兵法骑射样样皆精。

乌稚踏雪狂奔而至,赶上疯狂的红鬃宝马。二姐夫在马上伸手拉住红鬃宝马的缰绳,想要将其制服。

两匹马儿并辔奔跑了一会儿,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众人都松了口气,还好太子无恙。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这罪过可就大了。

二姐夫将马挽住,扶着太子下了马。太子脸色灰白,双腿发抖,竟连站也站不住了。二姐夫皱了皱眉头,眼中掠过一抹隐忍的鄙夷之色。太子过于软弱,优柔寡断,又胆小如鼠,且全无智计,真不知圣上为何要立他为嫡。

二姐夫四处扫视了一下,人们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他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我,便招手叫我过去。

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满脸都是崇拜之情:“二姐夫,你好厉害,居然可以骑在马上降服疯马。”

二姐夫笑了,“你这个小丫头,又从家里逃出来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是到大姐夫家里暂住罢了。”

我替二姐夫扶住太子,闻到一股怪味。虽然知道这不应该,我仍然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太子居然被吓得尿裤子,真是太没出息了。

他们李家虽然姓李,却并非是前朝遗室。据说李家的先祖是沙陀族人,最尚武力,到了太子这一辈,比江南最文弱的书生还要不如。

二姐夫拉过乌稚踏雪,想要将马系在路边。

我则扶着太子站着,眼睛落在那匹红鬃宝马身上。

真是一匹美丽的马儿。那马虽然被降服,却高傲地昂着头,自上而下地斜睨着我。它全身光润的皮毛在雪光的掩映下益发红得似火,长长的马鬃在奔驰之后显得有些零乱。人说马是龙种,本来我还不懂,看了它方才明了。

不过是一匹畜牲,眼睛中的神情却像是有灵性一般。

它看见我在看它,忽地又激起了顽劣之性。它高高扬起两只前蹄,向着我和太子踩了下来。

旁观的人们齐声惊呼,而二姐夫却在几丈以外。

太子尖锐的叫声陡然响了起来,他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叫声一响起,便响个不停。

我被他的尖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猛然惊觉当前的形势。我立刻想也不想,便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我自己都不知我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居然一下子将太子推得踉踉跄跄跌出了五六步之遥。如此这一来,他便离开了马蹄践踏的范围。

但我却来不及逃跑,头顶上那两只火红的马蹄正在落下来。我大睁着双眼,眼看着马蹄便要踏在我的身上。

便在此时,一个绿色的影子蓦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玳瑁!

她紧紧地抱着我,将我掩护在自己身体下面。

我们两人一起滚倒在雪地上,我在下面,她压在我的身上。若是马蹄落下,她必首当其冲。

为什么要拼命救我?我懊恼地想着,若是你真的为了救我而受伤,我以后还怎么和小安在一起?

我不得不承认,十七岁的我是一个没良心不知疼痛的少女。在我看起来,生与死,贫穷与富贵都无关紧要。只有我心里爱着的那个人,和与他相关的一切,才是异乎寻常的重要。

马蹄就要落下之时,救星再次出现了。这次来的是一袭缝着五颜六色百家布的破烂长衫。这件衣服我并不陌生,虽然破旧,却仍然洁净。几天前,上元次日的凌晨,在相府外面的街口,我救了那个叫薛平贵的少年。

他曾说是想来投军的,但他的相貌如此文秀,在军中大概也只能做个文书什么的。现在他居然自不量力,想要从马蹄下救出我们。

但不过是弹指之间,我对他的轻视之情就一扫而空。只见他伸出手,抓住空中那两条马腿。马腿被他一握住,便再也踏不下来了。

马儿真的被激怒了,长嘶了一声,用力踢腿。但无论它如何用力,就是无法自薛平贵的手中挣脱出来。

这人长的如此文秀原来力大无穷。他回头望向我们,“小姐受惊了。”

玳瑁扶着我自地上爬起,退到一旁。她悄声问我:“这人是谁?”

我有些不甘愿地回答:“好像是叫薛平贵,说是来京里投军的。上元节的时候贫困无依,昏倒在路边,我便接济了他。”

“长的很俊秀啊,武功又好,不知道文采如何?”

“干嘛那么关心他?”我警惕地问。

玳瑁悠然笑笑:“你不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吗?”

不一般?我望向薛平贵。他已经放开马蹄,翻身跃上马背。那马儿更加抖搂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四蹄乱跳,想要将薛平贵自马上摔下来。

薛平贵只是稳稳地坐在马上,看似险象环生,其实是稳如泰山。马儿终于长嘶了一声,向前狂奔而去,这便代表着他被薛平贵驯服了。马上的薛平贵也长笑了一声,笑得居然豪气干气。

玳瑁又趁机游说我:“这男人还真不错。当今世上,如同他这样才貌双全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她居然用才貌双全来形容一个男子,不过她也确是说的没错,武夫大多长的粗豪,就算是不丑陋,也绝不会清秀到哪里去。像他这样人生得文文秀秀的,真不知是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虽然家世差了点,但这样的男人不懂得拈花惹草,娶了出身豪门的妻子才会珍惜。而且以他的人才,以后总会有出头之日。”玳瑁巧舌如簧,尽心竭力地吹捧着薛平贵,真不像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又与我有何相干?”

“若是要选夫婿,就应该选这样的。”

我笑,“就算我愿意,我嫌贫爱富的父母也不会愿意。”

闲话之间,蹄声得得,薛平贵骑着那匹红鬃宝马漫步跑了回来。那马眼中的暴戾之色尽去,想必是真心臣服于薛平贵了。

他自马上一跃而下,路边的人们立刻彩声雷动。

二姐夫含笑走了上去,与他互通了姓名,“马儿是薛壮士驯服的,以后就归薛壮士所有了。”

薛平贵诚惶诚恐,“这可是一匹宝马,薛某怎敢奢求。”

“薛壮士即能驯马应该知道马的习性,这马别人都骑不得了,它只服薛壮士一人。若是薛壮士不要它,我也只能杀了它做盘中之物。可叹万里选一的良驹,才寻得一个伯乐,便如此夭折。”

二姐夫又开始使用他那套笼络人心的伎俩。与太子相比,他不仅文武全才,且礼贤下士,若他不是养子,而是亲子,只怕这太子之位早便易主了。

薛平贵忙道:“若是如此,平贵就愧受了。”

“看薛壮士的装束,应该是才来京城的吧!”言下之意:怎么会穿得如此破烂?

“在下出身寒门,身无长物,确是才到京城。”

“以薛壮士的身手,若是进入军中,一定大有作为。不知薛将军是否有意?”

薛平贵却怔了怔,目光悄悄地扫了我一眼:“在下还不想从军。”

玳瑁推了推我:“他在看你。”

我转过头假做不见。

二姐夫瞧瞧薛平贵又瞧瞧我,他是多么玲珑剔透的人,一眼便看出其中的端倪。他也不追问,只笑道:“若是有一日,薛壮士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到凤翔节度使府来找我。我必然鼎力相助。”

“看,我就说他不会埋没一世吧!被凤翔节度使看中了,以后一定前途无量。”玳瑁不放过一丝机会。

他是否前途无量关我什么事?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很奇妙的情绪,心里眼里便只能容得下那一个人罢了,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可以容纳别的什么人。

薛平贵牵着红鬃骏马走向我们,我正想转身而去,却被玳瑁死死地拉住。“别急着走,看他要做什么。”

他道:“三小姐……”只说出三个字,便不知下文。

玳瑁笑道:“你找三小姐做什么?”

薛平贵面红耳赤,他驯马之时举重若轻,镇定自若,面对我之时,居然腼腆如同未嫁的女郎。

玳瑁急于做这个媒人,似乎只要有个男人愿意要我,我不必将未来寄托在小安身上,那便万事大吉。

她将我推到薛平贵的面前,“曲江池馆的梅花开得正好,三小姐又是最喜欢梅的,不若你带三小姐去看看梅花。”

“我不喜欢梅花。”我硬生生地回答。

玳瑁眨了眨眼睛:“不喜欢梅花也没关系,那里雪后的风景是全长安城中最美的,我昨天才刚刚去过。”

我咬唇,薛平贵满脸皆是受宠若惊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只是个下等人,怎么能有这样的福气……”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薛平贵不是如此谦卑,说不定我已经拒绝了他,但他脸上那种满怀期待的神情却使我无法开这个口。我曾经说过一个人生得美丽自然会占许多便宜,女人如是,男人亦如是。

女子最不能忍心拒绝的便是可怜兮兮偏又生得秀美的年轻男子。

薛平贵拉过那匹红鬃骏马,示意我上去。我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它,片刻之前,它还想将我踩于蹄下。

“小姐不必担心,这马现在已经全心归顺于我,再不会对小姐无礼。”

我不由地抿着嘴笑,马儿又怎能对我无礼,“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薛平贵拍了拍马背,沉吟着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好名字,不如小姐帮我起个名字吧!”

我看着那马,马儿全身红若烈火,在雪色之中端得好看异常。我心念一动,“不如就叫烈火吧!”

“烈火!烈火!烈火!”薛平贵喃喃地重复了几遍,仰天长笑:“好名字,真是一个好名字。”

他扶我上了马背,自己便在前面拉马而行。

在别人看来这必是一幅奇怪的场景,相府家的三小姐骑在鲜红如火的马上,前面牵马的则是一个衲衣百结如同乞丐一般的年青男子。

我们在长安集市上招摇而过,引来无数窥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