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
钱塘江是浙江省内最大的河流,全长400公里,滋润着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从入海口远眺,江水清澄,与天一色,浩浩森森,蔚为壮观。殊不知景象宏大,源于涓滴:溯流而上,来到皖赣交界的怀玉山脉,那一股股顺着坡势潺潺流下的小溪毫不起眼,五岁的孩童光着脚板就能蹚过。
然而,再往东绵延数百里,经过沿途不断地接纳由黄山上淌下来的横江、富资之水,穿过翠绿的丛山峡谷,于浙西汇聚而成大泊,气象不凡。五代时,吴越在此置江山县治,这个钱塘江上游的第一大泊,就有了个响亮的名字——江山港。
江山港因依附于江山县成名,江山县则得缘于江郎山,江郎山高800多米,原名金纯山,当地人也有叫它三爿石的。相传古代时,有江氏兄弟三人登山访仙,得道后“臭皮囊”化为巨石。
自此,三座拔地如笋,直插云天的石峰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胜景。南宋时,词人辛弃疾途经此地,目睹奇观,不胜惊羡,兴笔作诗云:“三峰一人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攀。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词人借咏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表达了充溢于胸际的刚正之气。
如果说胜景激壮志是一种胸臆造化的话,那么地灵育人杰则是一段墨写的历史。江郎山之灵,够得上“青山耸翠,秀水长流”这八个字;江山人之杰,也够得上“精英荟萃,人才辈出”这八个字。
先说文才,有北宋词坛名家毛恺、毛滂,有南宋文字学宗师毛晃、毛居正,明代刑名学家毛恺,以及民国著名女教育家毛彦文、国学大师毛子水等等。再说武才,有北宋时立功边陲的毛渐,战过方腊的毛桌。南宋时,有抗击元兵的毛附凤,及至清代,还出了个远征黔川出名的毛秉刚。
说来也蹊跷,江山县秉承的本是江氏兄弟的仙缘,但真正得着灵气的倒是毛姓一族。且不说毛氏列祖列宗朱紫连缀的庇荫福祐,只看那瓜瓞绵绵的后嗣兴旺,走遍江山县境,也难找得出能与之匹敌的。
有人掐指数了一数,弹丸大的地方,前前后后排列着供子孙合祭祖先的毛氏宗祠就有数十处之多,总堂号都叫“西河”,意思是源出一脉。
旧中国,宗法原则倍受推崇,由其出发,平生遇事,大多可以随俗,唯独待祖宗必须尽心尽力。这种行为定势落在江山,大凡毛姓一族,哪怕穷得丁当乱响,只要不辱没祖宗,未必会遭人白眼。其间,最得体的选择就是送一个孩子上学,将来金榜题名,弄个墨缓金印的威风,从此便可昂首做人了。
或许是聆听苦发愤、贱而贵,穷出山、富还乡的遗训大多,江山毛家门里当父母的,似乎都把读书求进取的传统当成了一种耀祖光宗的责任。于是,一方山水育一方人,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有了当读书郎的福分。
学礼进学堂
大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毛人凤出生在江山县吴村乡水晶山底一户种田人家。照谱系规定,父亲给他取名“善馀”。毛善馀有4个哥哥,老大善安,老二善庆,老三善国,老四善富,这以后又有了六弟善高,即毛万里。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穷人家忙完了生计图发展,毛善馀呱呱坠地不久,他们家正值这个转变的当口。四个哥哥大多从张嘴吃饭的娃娃,长成了能帮父亲料理农活的劳力,家里佃耕的土地面积也就不断地扩大,到了老六善高出生时,粮囤里有了十几担积谷。不久,毛家父母开始考虑耀祖光宗的责任,决计把6岁的善馀送进学堂。
“老五身胚小,人又瘦,看样子不是干力气活的命。”当父亲的先向老大、老二作解释,他明白这两个儿子的心思,一味指望着卖掉积谷好娶娘子。
可谁叫江山毛氏宗族的传统有别于它处,有时候对读书进取的渴望要压了香火急切的一头呢?“你们的事,等两年再说吧。”父亲说完,闭上眼睛,捧着烟杆,嗞嗞地嘬着,摆出了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老大、老二蔫了,嘟着嘴走出了堂屋。接着,父亲又把老三、老四叫来,半哄半压他说:“阿爸请算命先生看过了,你们兄弟六个,老五的八字最好,所以阿爸先供他读书。
等他发迹后,再叫他帮衬你们。”老三、老四年龄尚小,父亲发活不敢犟嘴,心里却把老五的福分羡慕到了极处。
就这样,毛善馀换上母亲给他缝好的小蓝衫,挎上书篮,颠颠地跟在父亲身后去拜先生了,一路上父亲的言语不多,说来说去就是穷人家读书不易,不好好用功对不起祖宗之类的话。小善馀一下子理解不了太多,却知道哥哥弟弟让了自己,难得的事一定要倍加珍惜才是。
毛善馀启蒙的学堂是吴村乡的一家乡塾,三间东倒西歪的土砖屋子,其中的两间用作先生和师母的卧室和灶房,剩下的一间当教室,十来个年龄不等的学生挤在里面,他们大半姓毛,先生也姓毛,按辈份算,应是毛善馀的叔祖父。因此,毛善馀的进学礼节要复杂一些,先向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行一跪三叩首礼,接下来向叔祖父行族礼、拜师礼,最后还要去先生房里向师娘行侄孙谒叔祖母礼。难为他一个6岁的村童,貌似木讷,却用心着哩,早把这等礼节熟记于胸,临场使来,毫无差池,喜得先生连连称善,逢人就夸善馀是个“知书达礼的种子”,还要两个不喜安分的大同学多学学善馀的样子,挤兑得捣蛋鬼们当面装着恭敬,背过脸去却挤眉弄眼地嘲讽善馀,并送他一个绰号叫:“磕头虫”。
毛善馀听到“磕头虫”的绰号,知道同学们骂他是马屁精,臭奴才,心里好生难过。但囿于家境的贫困,父母厚重的寄托,以及天生孱弱的躯体,他从小就认准了一个“忍”字。因为他没有明争的资本,也没有抵御侵害的能力,唯一的法宝就是默默地忍耐等待,以求在韧性与退守的维护下,把伤害减到最小,尽可能多地获取。如果说得幸入学是这一性格初尝胜果的起端,那么涉世的磨练却是从当“磕头虫”开始的。
人小鬼大的“磕头虫”
一般乡塾的启蒙课本大多是《三字经》之类;先生用以教授的方法也大同小异,死记硬背是起码的。每天开课,学生们捧着线装的小册子,每半页六行,每行六字,先生领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字音差不多念准了,就摇头晃脑地往下背诵。
跟毛善馀差不多同年出生、同时入学的周启祥(江山县吴村乡青塘尾人,与毛人凤算是小同乡中的小同乡),脑瓜子好使,一天两个半页,能记十二行,没花多少时间就把《三字经》背得烂熟。毛善馀相对钝拙一些,一天只能记三行,同样博得了先生的喜欢。原因是功夫在书外,他比周启祥更懂得如何遂先生的心意,尤其是取悦于先生也惧怕三分的师母。平时,先生常被乡里举办婚丧事务的人家请去帮忙,写应酬文字。临出门时,他照例把作业布置下来,指定该念的诗文,随后再暗中托付师母代为监督。师母要管孩子,又要操持家务,所谓监督,大不了就是走到教室外朝里探探头,看看哪个怠情,哪个勤勉。每次观察,总发现十几个小猢狲中,惟独毛善馀屁股坐得最牢,埋头在那里用功。他偶尔抬头发现师母站在窗外或门口,必定要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礼,还问“阿娘”有啥事要吩咐的,有啥要帮忙的,话音不响,听得师母心里甜滋滋的。先生一回家,问起学生的情况,师母少不了要对善馀多夸几句,虽说考较课文时,善馀不如周启祥等背得快,但记住的,决无差错。先生本来就赞赏恭敬敦厚、沉稳勤勉的品性,再加上师母美誉的余音犹响,反过来说这才是“大器晚成”,恼得满心想露一手的周启祥感叹不迭。
再往后,碰到先生师母一块儿出门,“学监”的担子,索性交给了善馀来挑。这时,周启祥和其他一些同学,正愁平时憋着的一肚子不服没地方发泄,有此良机便一个个跑过来挑衅撩拨,甚至仗着人多势众欺侮善馀。面对种种羞辱,小善馀口里不说,心里明白,这叫得之东隅,失之桑榆,自己受先生恩宠,无形中又成了大家对先生不满的靶子。然而,好一个善馀,别看他年纪小,琢磨事已懂得了审时度势。他自知家境贫寒,天分不足,无力与人较劲,便狠捏了一个“忍”字诀,以求退守保周全,硬把溢在眼眶里转悠的泪水压了回去。傍晚,先生师母回来,问起情况,小善馀谁的恶状也不告,倒是乡塾的邻居们看不下去,说了公道话,气得先生抓起板子要打捣蛋鬼们的手心。这时,小善馀又出头替大家遮盖,说了许多自己的不是。先生是闯过世界的人,以为孩子的用心“仁厚”,一感动就放过了那几个捣蛋鬼。这样一来,捣蛋鬼们和小善馀相继成了好朋友,“磕头虫”的绰号慢慢地也听不到有人叫了。倒是大人们啧啧不已,当着先生的面说善馀人小鬼大,表面上看有点儿木讷,其买“世故”得紧。先生爱其所爱,自然忙着袒护,笑眯眯他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论读书,善馀比起启样他们欠点颖悟,但论处世做事,我看他出息大着哩!”
人财两得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秋天,正当毛善馀把“不读万卷书,安得见君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旧训嚼得滋滋入味时,县衙门里突然来人宣读圣旨,说是:“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原本满心希望在科举上博个出身的毛家父母,一下子傻了眼,失望之际,硬把毛善馀从学堂里带回家来。道理很简单:读书没了进取,再花那银子干啥?这时,老大、老二已成家分开单过,家里短了劳力,活脱脱的一个儿子,总不能晾在书篮里干晒吧。父亲的主意定了,善馀不敢执拗,离学堂时,倒是先生不忍弃舍,千叮咛,万嘱托,要小善馀好自为之,千万别把学业荒废了。
其实,没有先生的关照,毛善馀也会好自为之,几年的乡塾没有白读,学了诗文长了心,十岁的村童,眼界瞄上了高台阶。眼下,无奈归农,造化随缘,到时候少了本事怨谁?为此,小善馀狠下了决心,白天农活再累,晚上仍是自学不辍;没有先生点拨,就把习过的《大学》、《中庸》反复嚼上几遍,读得烂熟于胸。与此同时,足以自矜的,就是习字,几年用功下来,一笔正楷写得端庄工整,同族中不少进过县学的老廪生看了都夸赞不己。
旧时里衡量读书人,一手字是门面,字写得好,不露诗文就讨了口彩。
更何况乡下人,见着廪生们夸赞,也跟着叫好,一传十,十传百,毛善馀便得了“神童”的美誉,不知不觉地竟引出了一门“倒贴”的亲事。姑娘出自江山礼贤乡的一户小康人家,姓姜名春梅,论品貌都不错,只是比善馀早生了两年。姜姑娘的父亲轻财重才,见了毛善馀的一手好字,认定这娃儿大器,便托人传话,说是只要放过定礼,姜家愿意每年贴一担米供未来的女婿继续读书。
这种人财两得的好事、毛家打着灯笼也难找,怎会拒绝呢?于是,一应程序快马加鞭,不过月余,年方13岁的毛善馀由父母作主和春梅姑娘订了亲事。举行仪式的那天,老六善高一边喝着糖茶,一边琢磨着,倏地恍然大悟,原来读过书的娃儿讨娘子容易,回过头来对着父亲直嚷:“我也要上学堂!”
最后得到的是一记巴掌。
能忍就忍
宣统三年(1911年)初秋,在老丈人的资助下,毛善馀考进了江山县文溪高等小学堂。这所学校是按照张之洞等朝廷大臣们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设立的。规定只收五年制的初等小学堂毕业生,相比当年的乡塾,自然是桌子量凳子,高了一截。
毛善馀初辞稼穑,又闻墨香,重新琢磨断弦再续的从学生涯,不争不抢,否极泰来,又一次尝到了忍耐等待、随缘而成的好处。再说新地陌路,无依无靠,他更把沉稳自抑,不露机锋的退守功夫把持得紧了。堂堂一个文溪高小,从上到下,没有不说善馀谦谨敦厚的。
然而,自抑屈从于外力重压,期待得愈多,限制也愈多,自由禀性期以迸放的渴望也愈热烈,就像地表上的岩石一样,硬冷厚重的内在却是奔腾的溶浆。善馀这时的心灵正经受着两重世界的煎熬。白天,他恭敬处事,不为忤逆,仿佛匍匐在别人的世界里。夜里遐思无限,心志张扬,如同驰骋在自主的世界里,忽而高仰,忽而低俯,现实梦境,亦真亦幻,从中心理固然得到了调适,心机却变得超乎寻常的深邃与不可捉摸。当时,文溪高小曾发生过一桩震惊学堂内外的事,详述前因后果,倒很能解读毛善馀这个时期的性格。
当时,和毛善馀一起考进文溪高小的,还有姜春梅娘家的内亲王莆臣,他比善馀小5岁,称善馀为“五哥”。他的父亲是个中医郎中,在城关镇开诊所,相比其他的一些同学,王的手头要宽裕一些,为此就成了一些高年级学生时常勒索的对象,特别是那几个不成器的乡绅子弟,入学就是仗着老子走动县学教谕的门路成就的,平时不好好念书,常常溜出学堂,在外干一些吃喝嫖赌的肮脏勾当,钱不够花了,便敲同学的竹杠。王莆臣年幼力单,在他们眼里就像随意拿捏的羔羊。面对如此蛮横的强抢豪夺,当“五哥”的善馀不能不拿点当哥的模样来。但“忍辱”惯了的他,出头不敢强项,只会打躬作揖讲好话,这几个小恶棍哪里会吃这一套?听得不耐烦了,索性连带着把毛善馀也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小恶棍逞过威风,扬长而去,毛善馀一声不吭,领着哭哭啼啼的王莆臣回到了寝室,好言抚慰,哄得小弟睡着了以后,方开始倾倒心中的怨毒。他独自盘算了好一阵,想起个人来,那就是早自己一年进文溪高小念书的周启祥(这时已改名为周念行),于是拔足狂奔,半夜里敲开了周寄宿的学生寝室的大门。周念行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两人捉头嘀咕了半天。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学堂里早起打扫院子的役夫在东墙根发现了这几个小恶棍:一个个被布条蒙着眼睛,堵住口,手足并捆,像赤豆粽子一般堆在泥地上。衣服解开一看,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抬到家里,足足躺了四五天才可下地。学堂监督找他们一问,说是夜里睡不着觉,便去东墙根处练体操,没想到这里伏了伙强人,不等他们叫出声,便扑将过来,整治成了“粽子”模样。
学监听着没头没绪的讲述,明白是这几个宝贝在外惹祸遭了报应。但碍于受过他们老子好处的情份,自然要装模作样地来一番“缉凶”,结果闹腾了半月有余,也没人提供线索,便打算偃旗收帆。那几个挨揍的“宝贝”怎肯甘休,搜索枯肠,忽然想到了出事前榨过毛善馀、王莆臣那一节事,便跑到学监那里揭发。学监一边听,一边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全学堂年龄最小的娃儿,一个是全学堂闻名的敦厚“君子”。于是,履行公事般地把毛善馀、王莆臣叫来,轻描淡写地查问了一下。年小的战战兢兢,敦厚的一脸中肯,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最后,学监自认晦气,一面托人说情,一面备了厚礼,亲自去那几个小子家里赔不是,这才把事情平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