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素秋听得撒起娇来,倒在毛人凤怀里用头蹭来蹭去,道:“不嘛!我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毛人凤无奈,只好告诉她要卢汉签名批准为的是想让他双手沾满人血,没有背叛的余地。
于素秋果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岔开话题,要毛人凤明天一定要来,要多带一些军政要员来,说《霸王别姬》是她演得最好、最拿手的压轴戏。
毛人凤答应着,不想离去,只愿和于素秋久坐一会儿,多说些话儿,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享受。
大约又坐了半个小时,沈醉形色紧张地来向他报告,说是卢主席有请,毛人凤这才记起下午还约了卢汉商谈杀人的具体细则,这会卢汉催他来了。
毛人凤临走时向于素秋保证,明天一定来捧场。
毛人凤和卢汉的这一次约会非常重要,通过他对处决人犯的态度可以进一步了解到他的思想底细。如果他一心跟着蒋介石,那么,不管杀多少共产党和进步人士,他都不会打折扣,否则,他就存了私心。
这次试探卢汉的诱饵是“九九事件”,逮捕到的人不但没有什么书面证据可以定罪处死,按惯例,这批人要解往重庆,然后一次性地秘密处死。但毛人凤没有这样做,而是一心想借卢汉的名义公开执行枪决。
毛人凤从戏院出来,令沈醉替他取来这几天整理的材料,准备面交卢汉。为了这些材料,这些天他加了几个夜班,给几百人定罪状。
因为这些被捕的人不但没有什么书面证据可以定罪处死,要用刑逼供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便采取了惯用的“多、快、省”的办法,用笔像构思小说似的拟出一条罪状,每个人只有几十个字的罪名,末了加上“拟予枪决”四字。
一会儿来到卢汉府上,把大堆判决书呈给卢汉,坐下来。毛人凤了解到卢汉有鸦片瘾,想利用这闲聊的办法一直聊下去,到他支撑不住打呵欠的时候,再让他在判决书上签字,这种情况下他一般是不会细看的,只要一张批一个“可”字就大功告成,可以在昆明公开进行一次规模浩大的屠杀,其影响之深远,将会使全昆明人倾巢出动、万人空巷,去观看有史以来最大的杀人场面。
毛人凤先说起明天于素秋首演《霸王别姬》,道:“这是于女士的压轴戏,她要我多约些像你一样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去捧场。”
卢汉不知道毛人凤与于素秋的关系,随便地恭维了几句,并没有往心里去,随手从案上拿了一叠《判决书》,只粗粗一看,见“拟予枪决”的四个字颇醒目,左瞧右看,然后赞道:“这四个字确实写得好,很有功力,非三两日可练就的,佩服佩服!”
毛人凤道:“不瞒卢主席说,我的字不算好,偏这四个字还算拿手。原因嘛,主要是写得多,天天都不离手,有时不杀人,伏在案上写东西,一走神这几个字就写了出来,有次,我给崇德县的旧同学江振兴写封礼节性的回信,因没有查阅就发出了,结果,江振兴看到信里有‘拟予枪决’四字,莫名其妙,特来信询问是何意思。”
卢汉笑问道:“你后来怎么回答了?”
毛人凤道:“这没什么,就照实说了。既是干的杀人职业,在朋友面前就没必要扮成善人或者菩萨。末了,我还写上几句,要他好好跟随国民党,不要迷失了方向,你若不追随蒋委员长,到时我写这四个字写上了瘾,耐不住也在江振兴的名字后面也写上这四字,可别怨我无情无义。结果,吓得他再也不敢跟我联系。”
卢汉听得,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故事真他妈精彩。
坐在旁边的余程万则拍起了巴掌。道:“这细节若给张恨水先生知道,绝对能写一本畅销全世界的好小说,说不定还可以评上诺贝尔文学奖。”
余程万此时在云南任二十六军军长,部队驻扎在昆明,是卢汉家的常客。这余程万在抗日战争期间,任五十七师师长,担任湖南常德城防,他这个师的代号是“虎贲”,所有官兵都佩戴这两个字的臂章,作战很勇敢。当时,著名小说家张恨水去过常德,和余程万有过一段往来,便写了一部以余程万守常德为题材的小说,叫《虎贲万岁》。小说出版后,有不少新潮女子对余程万非常爱慕,其中有位苏州小姐决心不顾一切委身于张恨水笔下描写的虎贲英雄,直接找了张恨水,求他做媒,心甘情愿地做了余程万的姨太太。
毛人凤是知道余程万的,得意地笑道:“假如张恨水先生真要为我写本小说,就叫《毛人凤》,得诺贝尔奖不敢保证,给人练胆量是绝对有奇效的。因为这世上杀人的不少,但有我杀得这么多、这么艺术的人还没有第二人。不过,我可没有余先生那么好的艳福,《虎贲万岁》出版后会有那么多女人追你,如果张恨水的《毛人凤》一出版经他大笔加工渲染,我毛人凤不吓得女人变态才怪呢!尤其那些小姐,读了《毛人凤》知道男人那么凶恶、残忍,这辈子都不敢嫁人了。”
在毛人凤和余程万聊天瞎扯的时候,卢汉拿起那叠判决书从头至尾,认真地看起来,边看边皱眉头。
毛人凤见了,甩开余程万,把身子就过来伏在卢汉肩上,问道:“卢主席觉得怎么样,这些人该杀罢?”
卢汉摘掉眼镜,苦笑道:“本是该杀,只是证据还不够充分,既然是公开枪毙,就得郑重一点。”
毛人凤不悦道:“在我所拟定枪杀判决书当中,这一次是最慎重、最认真的,绝对不会有差错。”
卢汉叹道:“毛局长不知道我的难处,我哪里敢和你比。你抓人都是密捕的办法,究竟抓了多少,除了你自己,恐怕连蒋总裁都弄不清楚,而且你的白公馆、渣滓洞,戒备那么森严,就算你一天杀几百几千,别人都不知道。我呢,你应该清楚,当了一方土皇帝,总得留个好名声在这里,免得遭万人戳背、骂名千秋。‘九九事件’逮捕的这几百人,大多是新闻记者、学生、工人,据沈醉用刑审讯,没有一个共产党。加之报纸已经公开了,我若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他们,这,这……”卢汉显出非常为难的样子,拿起最上头一张判决书念道:“马伯安,男,云南省×县人,傣族,××岁,其诬蔑政府、煽动暴动罪成立。经审讯供认不讳,针对其所犯罪行,拟予枪决……毛局长,马伯安是傣族首领,在云南还算有一定名望,连这种人都可以用诬蔑政府、煽动暴动定死罪,那么,其他人犯又是怎样的定罪呢?”
毛人凤听得,脸上的肌肉搐动了几下,欲发火,但一想到卢汉是云南土皇帝,连蒋介石都对他很客气,把火气强咽下去,道:“一个傣族首领算不了什么,和我杀的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像张学良、杨虎城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我要杀,也只须报请总裁批核。这样罢,材料还是留在你这里,等考虑清楚了,再回复我,你的意见我向来还是很尊重的。这些人中,你若觉得有不可杀的,可以留几个下来。”
毛人凤的话既是自搬台阶,同时也是一种带有威胁性的最后通牒,话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可以给你卢汉留点面子留几个下来,但是,这些人是非杀不可的!
毛人凤起身示意沈醉随他走。出得门,司机连忙把车开了过来,停在毛人凤身边,然后下车开车门。开了几下,开不了,才记起车门的插销没有取下来,正伸手去取时,毛人凤的皮鞋已踢了过来,踢中尾骨,痛得龇牙咧嘴,转过身看是怎么回事,只见毛人凤一脸怒气,咬紧牙,左右开弓地向司机扇起了耳光,打得他眼冒金花,还嫌不够,吼叫着拳脚相加起来。
司机冤枉挨打,委屈得哭了起来。这更惹火了毛人凤,从腰上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把子弹推上膛,顶住司机的太阳穴……
沈醉见状,忙上前劝道:“局长息怒,局长息怒。”
毛人凤正有气无处出,把枪掉过头来,吼道:“你啰嗦我毙了你!”
沈醉笑道:“如果局长毙了我可以出口气,我倒是心甘情愿挨这一枪。”
毛人凤面部狰狞地扭曲着,咬着牙,叫喊了几声,然后朝天打了几枪,枪声响时,附近的几条狗吓得飞跑。毛人凤这下寻着了出气的地方,追了了过去,追不上,却意外地发现墙角有两条狗。毛人凤这下总算得意了,“砰砰!”两枪,先把两条狗打倒,再把枪膛里的子弹全部打在狗尸上,这才肯罢休,回车上去。
这时,沈醉小声对司机说:“这次算你走运,有两条狗替你挡灾,不然你死定了。”
司机吐着舌头道:“局长是不是经常这样?”
沈醉道:“那倒不是,只有憋了什么气没办法出时才这样的。”
两位还要说时,毛人凤回到寓所,回忆起卢汉的表现,越想越不对劲,一咬牙,想出最后的招数来,马上把沈醉召到内房单独密谈。他拍着沈醉的肩膀道:“沈站长,你算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了。我曾经多次在委座面前保举你,若不是形势的变化,说什么也得提升你。”
沈醉对毛人凤的这类话已听得多了,到目前为止,他已不存在任何幻想,甚至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毛人凤并非像他本人所说的“保荐沈醉”,说不定还在蒋介石面前有意压制。说实在的,对毛人凤,沈醉心里总是怀着一种潜在的仇恨、一种潜在的报复欲。
毛人凤见沈醉不爱听,便切入正题道:“今天的情况你都见到了。这一辈子凡经我签发的拟予枪决的人犯没有一个可以活命的,今天,卢汉竟敢公然否决。我觉得他否决的不止是对我个人的意见,而是有意背叛党国、背叛总裁。我已经想清楚了,卢汉不可靠,我决定对他实行制裁。”
沈醉惊道:“卢汉是云南的重要人物,如果制裁了他昆明发生混乱怎么办?总裁都不同意杀他呀。”
毛人凤道:“总裁是老糊涂了,我们来个先斩后奏,先一步下手,不然云南的局势就无法挽回。至于卢汉死了以后,可以让余程万协助李弥取代他。李弥是云南人,又有一个军的兵力在手,他一向和云南的一些官员关系不错,而且与卢汉的部下也很要好,有这些先决条件的存在,一旦把卢汉干掉以后,他的部下便因为蛇无头而不能行,李弥完全可以收拾残局,使云南的局势稳定下来。”
沈醉知道毛人凤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此时,他沈醉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
接着,毛人凤用极为严肃的态度说:“这一次我下给你的命令,你不能再坚决执行,如果还和上次对杨杰一样,你就没办法交代了。团体的纪律你是非常清楚的,到时候我能容你,这个没办法容你!”说着,拍了拍腰上别着的手枪。
沈醉顿时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明白毛人凤的意思,估计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毛人凤一手搭在沈醉身上道:“我要杀的人是不会放走一个的。杨杰他就是飞上天,我要用飞机打他下来,就是遁了地,也要变成穿山甲挖出他!他暂时跑掉了,那是因为我那时在重庆抽不出身,这一次,除了解决卢汉,杨杰我也把他当成重点工作来抓。你安心去布置你的吧,杨杰的事我自有办法。”
毛人凤下达暗杀杨杰的命令,是在保密局云南站刚撤走不久。其实,所谓的“撤走”,实际上是把站部组织缩小,采用汰弱留强的办法,把一些心狠手毒的特务搬在沈醉家。杀杨杰的目的,据毛人凤告诉他,蒋介石认为云南的民主运动不足为患,卢汉虽有点靠不住,但还不会马上有所举动,卢汉本身兵力有限,只有十几个装备不好的保安团。而余程万的第二十六军早驻在昆明郊区,足以控制昆明,对付卢汉有余,只要能使卢汉不与共产党有来往,就可以稳定卢汉、稳定云南。因此,毛人凤向蒋介石建议,先杀掉在卢汉身边的几个“危险人物”就可以万无一失。
毛人凤拟定第一批杀害的人有杨杰、陈复光、安恩溥、谢崇文、龙泽江。杨杰是黑名单的首位人物。
杨杰是一位既有理论功底,又有实践经验的军事将领,在蒋介石身边曾红极一时,自南京政府成立时被蒋介石任为新六军副军长、代理军长,参加军事委员会后,在五年之间,竟历任第十八军军长、第一集团军总参谋长、洛阳行营主任兼第十军军长、长江要塞总司令、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中央陆军大学校长。
杨杰红得连蒋介石的黄埔嫡系何应钦、陈诚等人都嫉妒得眼红,而他自己却偏偏又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于是他们不失一切时机在蒋介石面前对杨杰进行诋毁、栽赃。结果,蒋介石对他由倚而疑,由重而轻。抗战开始后,国家正需要他这样的杰出将领,蒋介石却派他去苏联做起了大使。而他竟“近朱者赤”,认为“苏联的制度是建设理想国防的最好制度”。蒋介石得知,于1940年初将其免职。
从苏归国,杨杰一落千丈,只任军事委员会顾问的闲职。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杰逐渐走上了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革命之路。
蒋介石发动内战后,总参谋长陈诚召集各报记者谈话,狂妄不可一世地叫嚣:
“只要三个月时间,可以击溃共军主力,五年内可以完全肃清残余。”
事后,《重庆日报》记者就陈诚的谈话采访了杨杰:
记者:“你看过陈诚将军对记者的谈话吗?”
杨杰:“看过了,我没有多大见解,但我的看法,共产党有广大的群众基础,要三个月打垮共军主力、五年内肃清是办不到的。我认为十年打不倒,百年肃不清。”
蒋介石因此而更恨之入骨。
杨杰的反蒋活动,有对蒋介石的谴责、抨击,也有对其将领的宣传、策反。前者对蒋来说,已习以为常了,而后者却使蒋介石免不了要心惊肉跳起来。
这样一个人在云南,蒋介石岂能听之任之、由他随心所欲地拆自己的台呢?
以保密局在昆明的势力,毛人凤认为,虽然云南站已撤走,但留下的特务有戴季庸、杨文智等几个人一向都从事暗杀工作的。而他派去的王汉文、秦景川也是搞暗杀的硬手,再加上沈醉“领导有方”,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沈醉接到密令后,迟迟没有动手。
由于国民党大势已去,沈醉已失去了以往的劲头,因而顾虑重重。一方面,这些人一旦被暗杀,毫无疑问就是他干的。卢汉马上会翻脸不认人捕杀他,即使他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跑了有家在。另一方面,卢汉很有可能铤而走险,马上倒向共产党。本来是为了保住云南,结果却因此反而早早断送掉了。
毛人凤发出密电后,十多天过去了他没得到沈醉的“复命”,便有些着急,又发去一封亲译密电:
奉总裁面谕:杨杰正在大肆活动,替民革拉拢国家的高级将领。首先将此人除去,以免后患。限三天内执行,否则,按团体纪律严惩。
沈醉马上回电称,他正在进行部署。
沈醉当然谙熟保密局的纪律,特务不执行命令是要受严厉处分的。当此垂死挣扎而内部动摇之时,杀一儆百是大有可能的!
所以,沈醉尽管满心不愿,还是做了一些布置。
杨杰就住在他家的斜对面,每天从家出来总要经过他家对面的大草坪。遇到沈醉的几个孩子在坪上玩,他总爱停下脚步,逗他们玩玩。沈醉的孩子也喜欢他,称他“杨伯伯”。沈醉与杨杰也很熟,由于杨杰几乎每天都到“沱茶大王”严燮成(云南大资本家)家吃饭,沈醉有时也去,两人相见,总要聊一聊。沈醉准备等他深夜回来时,在通往草坪的一条巷内予以狙击。
陈复光住在篆塘新村住宅区,在沈宅后面,大门临马路,连围墙也没有。沈醉觉得暗杀他轻而易举,没太放在心上。
其他三人均为现职官员,出入有汽车,家中有警卫,下手比较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