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感到这次暗杀关系重大,于是6月初亲到上海坐镇指挥。他的指挥所就设在法租界枫林桥附近。负责执行暗杀的是军统华东区行动组组长赵理君,还有副组长王克全等,共六名特务。戴笠要求参加这次行动的特务,事前都要进行宣誓,保证做到“不成功即成仁”,如果被抓,应立即自杀,绝不能将真情泄漏出去,否则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
1933年,上海法租界。
时值隆冬,凛冽的寒风将昔日街头喧闹的人群刮得无影无踪,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已枝叶凋零,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动。
在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的大门前,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背着一个大报箱在寒风中徘徊,这种天气似乎并不适合于卖报,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遇上几个,也是行色匆匆。这青年的心思也似乎不在卖报上,尽管没有人买报,他却一点也不着急。
青年在研究院门外徘徊着,目光始终不离研究院的大门。
这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从研究院里走了出来。
“先生,要报纸吗?《申报》、《大公报》、《大美晚报》。”青年看到来人,眼中流露出一分惊喜,随即他镇定下来,迎了上去。
“不要。”中年人并没有怎么注意这青年,径直来到马路边。
“先生,您买一份吗?”青年的语气中有一分乞求。
“好吧,随便给我一份。”中年人似乎觉得这青年很可怜,心不在焉地买了一张报挟在腋下。
“怎么搞的?该来了!”中年人看看手表,自言自语道。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青年站在中年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在向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出售着报纸。
一辆黑色的道奇轿车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径直向中央研究院驶来。中年人面露喜色,他整整大衣,迎着车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一位四十岁上下的身着老式棉袍的中年妇女从车中下来,随即又有三人下了车。
“宋女士、树人兄、愈之、造时”中年人笑着招呼道。
“杏佛,路上耽误了一下,让各位久等了。”中年妇女说道。
原来那中年男子正是杨杏佛。杨杏佛在当时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他二十岁时就追随孙中山,并就任总统府秘书处收发组组长。袁世凯上台后,他愤而辞职,赴美留学,先后在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深造。孙中山逝世后,他任“总理丧事筹备处”总干事,为筹办丧事、建造陵墓四处奔走,不遗余力。1928年,蔡元培创办中央研究院,他担任总干事。不久前,宋庆龄、蔡元培等人创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他出任总干事。
那位中年妇女是孙中山的遗孀、国母宋庆龄。另外三人也是当时文化界的知名人物:周树人(鲁迅)、胡愈之和王造时。
“宋女士,你们一直不来,真让我们担心,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外面冷,咱们进去谈。”杨杏佛说道。随即一行人进了院内。
这时,谁也没有留意那个卖报的青年,他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神情紧张,似乎正努力地想听清楚他们的谈话。杨杏佛一行进院后,他也随即离开了,但一会儿,他又和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匆匆赶了回来。
中央研究院的一间会议室里,蔡元培正焦急地等待着宋庆龄的到来,小小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蔡先生,宋女士他们来了。”杨杏佛推门走了进来。
蔡元培闻声起身向门口迎去,其他人也站了起来。
“蔡先生,路上有人跟踪我们,让您久等了。”宋庆龄歉意地说道。
“这些人真是太过份了,连你也要跟踪。”蔡元培愤然道。
众人落座后,蔡元培开门见山地说道:
“今天请各位来,是要商议一下成立同盟北京分会的事。本同盟自创立以来即屡遭政府的非难,南京方面称本同盟为非法组织,意欲以此为借口将本同盟解散。”
“南京政府一贯压制民主,破坏民权,本同盟以保障民权为宗旨,自然为他们所不容。”蔡元培话音刚落,杨杏佛即在一旁说道。
“不要理会他们,本同盟以保障民权、促进法治为宗旨,态度光明,绝不可谓‘非法’,同盟创立北京分会正是再次向各界表明我们的态度。”宋庆龄对于南京政府总是针锋相对。
“这次杏佛北上组织北京分会一定要做出气势,要搞出几个大的行动,要让那里的民众都知道南京方面的丑恶行径。”周树人也插言道。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到北平后我准备搞一次记者招待会,宣传我们的主张,揭露南京方面的罪行。”杨杏佛这次受命北上,早已做好了打算。
“好,杏佛,大家等你的好消息。”王造时兴奋地说道。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同盟的一些其他事宜,即准备离开。
“我们最好分批离开,近来南京方面派人在监视我们,大家小心一些。”宋庆龄叫住了涌向门口的人,叮嘱道。
“宋女士说得对,大家分批走。”蔡元培说道。
十分钟后,宋庆龄乘车离开了研究院,车刚走出不远,一辆黑色的轿车即从一条胡同中开出,跟了上去。
冬日的夜,降临得早,才5点多,已是暮色四合,满天漆黑。
中央研究院斜对面的一幢三层楼中。那卖报的青年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什么,这时,一个男子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那卖香烟的小贩。
“老黄,情况怎么样?”青年急切地问道。
“他妈的,跟了一会儿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停下车,车上的人分头走了,我一直跟着宋转来转去,转到了她家。”被称作老黄的小贩似乎觉得被人耍了。
青年听后,又在纸上写了几字,随即又说道:“老黄,你把这个马上交给余区长,让他多派几个弟兄来。”说着递过那张纸。
“陈组长,天这么晚了,明天我再去吧?”老黄请求道。
“不行,事不宜迟,你马上去,这是纪律。”青年人略有些生气。
老黄喝了口水,极不情愿地出去了。
这青年并不是卖报的小贩,他是刚上任的复兴社上海特区法租界情报组组长沈醉,化名陈沦。沈醉此时还只是一个刚出道的毛头小伙,他不久前由他的姐夫、复兴社上海特区区长余乐醒介绍加入复兴社,入社后很受戴笠器重,所以小小年纪即被委以情报组长的重任。
沈醉手下有七个人,他们负责监视法租界内一些“不安定分子”。近来宋庆龄、杨杏佛等人成立了民权保障同盟,活动频繁,上头令他多加注意。沈醉初人复兴社,正想有所表现,再加上他姐夫余乐醒隐约其辞地提到这是戴笠的意思,因而他这次亲自出马,扮成卖报小贩,紧盯杨杏佛。
对于杨杏佛他也并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他是令上头头痛不已的“激进分子”,对这样的“激进分子”,他觉得理应多加注意。
老黄是他的组员之一,负责监视杨杏佛的住所。虽说他年纪比沈醉大许多,但由于余乐醒的关系,他对沈醉虽略有微词,但也不敢得罪。
通常,情报组收集的情报是五天上报一次,但沈醉上任后,即改为一天一报。这是他听了戴笠的训示后的新想法,这样虽说苦了手下,却着实为上头所赏识。余乐醒对他这个小舅子很是满意,一有机会就在戴笠面前夸奖沈醉。
夜渐深了,沈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杨杏佛他们近来集会频繁,是不是要有什么大的举动?”思来想去,还是没有眉目。迷迷糊糊中,他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沈醉从梦中吵醒,他极不耐烦地打开门,老黄闪了进来。
“陈组长,杨杏佛昨天晚上在收拾行李,似乎要出远门。”老黄急急地说道。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沈醉责问道。
“天太晚了,怕打扰了你休息。”老黄答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休息什么?杨杏佛要是给跟丢了,我拿你是问!”沈醉的语气十分严厉。
“有我在,丢不了。”老黄不以为然地答道。“丢不了?昨天你怎么给人耍了?”沈醉不耐烦地打断老黄,顿了顿,他又问道:“杨杏佛现在在哪里?”
“他刚起来。我看那边没什么动静,就赶过来通知你一声。”老黄答道。
沈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道:“那边还有人盯着吗?”
老黄摇了摇头。
“笨蛋,赶快回去盯着,我去召集人手,马上过去。”沈醉十分着急,他很害怕杨杏佛跑丢。
等沈醉召集齐人手赶到杨宅时,老黄垂头丧气地迎了上来。
两小时后,杨杏佛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列车在平原上疾驰,杨杏佛凝望窗外,心结北平。这次北上是同盟成立后的一次大的举动,宋庆龄和蔡元培对他此行寄予厚望,希望他此行能扩大同盟在全国的影响。
杨杏佛深知此行的意义,行前他多次与宋庆龄、周树人商谈,宋庆龄嘱咐他一定要多加小心,以免让南京方面知道他的行踪,要给南京方面出其不意的打击。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一路留心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现象。
车行至济南,杨杏佛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五年前,日本侵略者为阻止北伐,悍然出兵济南,杀害中国军民六千余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面对日军的暴行,南京政府不顾全国人民的强烈抗议,对日军一味退让,北伐军到济南时竟绕道而行。耻辱啊!
受辱而不反抗,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屈辱。“九一八”,蒋介石一纸令下,百万东北军不战而退,关外大片沃土沦入敌手,“一二八”,十九路军奋起抗击,蒋介石不仅不予支持,还多方阻挠,十九路军战至弹尽粮绝,含恨而退,日本人再次猖狂。
每每想到这些,杨杏佛只觉得胸膛如炸裂一般,心中的怒火右冲左突却无处发泄。欲杀贼而无力,欲报国而无门,堂堂大丈夫,岂能不怒?
冬日的北平,银装素裹。片片雪花飘落,让人感到无比的清新和亲切。
杨杏佛下榻的云同饭店里已聚集了各报的记者,今天杨杏佛要在这里举行一次大型的记者招待会。
杨杏佛着一身灰色西服,出现在记者们面前。今天他心情似乎特别好,站在台前谈笑风生,举手投足之间,学者风度十足。
“杨先生,我是《大公报》的记者,贵同盟多次呼吁释放政治犯,但如若释放了他们,岂不是纵虎为患吗?”记者们已开始了发问。
“本同盟以保障民权、促进法治为宗旨,凡一切破坏民生,破坏民权之行为,我们都强烈反对。”杨杏佛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个瘦瘦的记者接着问:“杨先生,您和您夫人现在还有来往吗?”
“对不起,我今天只回答与本同盟有关的问题,其他问题无可奉告。”杨杏佛用外交语言给挡了回去。
“杨先生,蒋委员长力主‘攘外必先安内’,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古语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今日寇侵我中华至此,何言攘外必先安内?”以我之见,凡我中华民众,当此国难之时,需齐心协力,共御外敌。杨杏佛激奋地答道。
“杨先生说得好,当此国难,不御外侮,反自相残杀,不日必有亡国之忧。”有人在一旁附和道。
“杨先生,蒋委员长秉承总理遗志,致力发扬光大三民主义,你称政府压制民主,破坏民权,这不是恶意诽谤吗?”发问的是《社会新闻》的记者。
“蒋先生之所言所行,诸位有目共睹。我不必多言。”杨杏佛不屑一顾地答道。
招待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杨杏佛心情激愤,对南京方面大加抨击,直说得声嘶力竭。在场之各报记者均为其直言不讳所震惊。招待会结束后,一位记者对他的同伴说道:“杨先生敢于直言之胆气令人钦佩,但值此时日,直言会惹麻烦的。”
不久,麻烦果然来了。
南京。那间铺着猩红色地毯的宽大的会客厅里,蒋介石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近来日本人活动频繁,国内反日活动一浪高于一浪,学生请愿游行,商人罢市抵制日货,爱国人士联名上书,这一切搞得这位力主“攘外必先安内”的蒋委员长居无宁日,焦头烂额。
虽是白天,但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很暗。
“委座,戴处长来了。”侍从室参谋老陈推门走了进来。
蒋介石停止了踱步,在屋中站了片刻,没有说话。
老陈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往日戴笠一来,蒋介石总是马上让他来见,今天怎么啦?
半晌,蒋介石才哼了一声:“让他进来。”
戴笠知道蒋介石近来心情很不好,进门时轻手轻脚,以免一不小心惹恼了蒋介石。
“校长,学生戴笠奉命来到。”戴笠一面说一面注意看蒋介石的脸色。
蒋介石闷哼一声,目光直逼戴笠。
戴笠心中发怯,慌乱不迭地说道:“学生办事不力,甘受校长处罚。”近来“激进分子”活动频繁,言行之间对国民党政府多有不利,戴笠心知自责难逃,因而抢先请罪。
“雨农,你怎么搞的,让你盯着宋、蔡他们,你越盯他们怎么越闹越不像话?”蒋介石责问道。
“校长,学生办事不力,自知辜负了校长栽培。”戴笠答道。
其实戴笠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中却很不服气:“你让我盯着,我只能盯着,他们说什么,干什么我敢管吗?”
确实,宋庆龄是国母,蔡元培是革命元老,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声望极大,当着他们的面,蒋介石也是恭恭敬敬,戴笠算什么,对其他人他敢打,但对宋庆龄和蔡元培,蒋介石只能干瞪眼。
“雨农,他们那个什么同盟越闹越不像话,该管管他们了。”蒋介石靠在沙发上说道。
“这……”戴笠心有难处,不知该怎么回答。
蒋介石似乎并未意识到戴笠的苦衷,又问道:“雨农,你看怎么管法?”
戴笠极力揣摩着蒋介石话中的意思,半晌,他试探性地问道:“解决一下?”说完他紧盯着蒋介石的脸色。
蒋介石似乎很不高兴,怒冲冲地说道:“胡闹!”
戴笠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看出蒋介石并不是真的动怒了,对宋,蔡二人,蒋介石一直就很不满,但要解决了他们,干系太大,蒋介石不愿因此而冒众叛亲离、天怒人怨之险。虽是如此,蒋介石仍殚精竭虑,想用一个适当的办法来阻止宋、蔡二人对他的反对活动,但始终未能如愿。
戴笠跟随蒋介石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心思,他沉思片刻,说了三个字:“杨、杏、佛。”
“杨杏佛?”蒋介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领会了戴笠的意思,“好,雨农,不亏我对你的一番栽培。”
戴笠受到蒋介石的夸奖,不禁有些飘飘然,刚进来时心中的紧张和忐忑不安都荡然无存,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校长放心,这次我一定干得漂漂亮亮。”
这一对主子和奴才,相处多年,彼此间默契得很。当戴笠提到杨杏佛时,蒋介石马上意识到戴笠欲以杀杨杏佛来警告宋、蔡二人,对于杨杏佛,蒋介石也颇伤脑筋,不久前他在北平搞了个记者招待会,一番话把蒋介石骂得一无是处,为此蒋介石大发雷霆,在北平封了好几家报馆,对杨杏佛也怀恨在心。这次拿杨杏佛开刀,既可解他心头之恨,又可警告宋、蔡二人,如此一石二鸟之事,他蒋介石何乐而不为呢?
戴笠领命而去之后,马上召来余乐醒,让他在上海做好准备工作。而正在此时,杨杏佛从北平返回上海。
杨杏佛此时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到来,他还沉浸在北平之行的成功的喜悦中。返沪后,为了工作的方便,他和儿子杨小佛搬到了中央研究院。
清晨6点,一辆福特牌轿车从中央研究院驶出,向大西路方向行去。杨杏佛嗜好骑马,他在大西路养有两匹骏马,一有空,他就会带着儿子小佛去大西路驰骋为乐。近来他心情甚好,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去驰骋一番。
时值5月间,天气甚好,杨杏佛骑着那匹心爱的“黑珍珠”沿大西路疾奔而去,阵阵晨风吹过,他只觉清新异常。去北平时,这里还是枝枯叶露,满目萧索,回来时,道旁已是枝繁叶茂,绿荫点点。
“小佛,快点跟上!”杨杏佛疾奔了一番,忽然意识到儿子已被甩下老远。
杨小佛是杨杏佛的长子,虽是年少,但受杨杏佛的影响,言行举止之间已颇有杨杏佛青年之状,杨杏佛对他十分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