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家兴正在做着好梦,被姐姐叫醒,要他到弄堂里自来水龙头上去等水。
他起了床是睡意未消,懒洋洋地下床,穿好衣服从阁楼上下了楼梯,在客堂里提了一把铜吊,迈步走出家门,到了弄堂里一看,自己来晚了。这排队盛水的队伍,在只有六、七步宽的小弄堂里,已转了有三、四个湾。
这时,天空渐渐地明亮起来,接着太阳也从东方徐徐升起,金色的阳光从东面马勒花园的竹篱笆隙缝间,透射到七十弄弄堂里。一夜的露水降落在地面,弄得这弄堂的石板路面,到处湿湿的、滑滑的,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家兴一看,这长蛇形的队伍中,有大人、孩子、男的、女的。有的拎着铅桶,有的端面盆、钢精锅。人虽然多,但还比较守规矩。有的人还相互招呼着、谦让着。姐姐蓝珍排在队伍中段,家兴来晚了一步,想插到姐姐前面。可想了想还是排到了后面,不多久,家兴身后又排上了十多个人。
开头这队伍里的人还能沉住气,谈论着,说说笑笑,拉拉家常,说东家、道西家。队伍慢慢地向前挪动着,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了,就嚷了起来,这沉默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
“这要命的自来水,实在太慢了,比流眼泪水稍微快一点。”“我吃了早饭就要上工,不能迟到。”“我还要去买小菜,回来还要洗小菜、烧饭。”有的人一面说着一面就想往前插,有的人干脆排到了水龙头跟前。排得好好的队伍乱了套,你拥我挤,推推拉拉。一瞬间,铅桶、面盆、水吊、锅子,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金属撞击声响不停。孩子的叫喊声,大人的吵闹声,混成一片。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倒是像一组,挺美妙的什么交响曲。这是不是可算《弄堂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不要乱,不要乱!排排好,排排好,说有事大家都有事,都是隔壁邻居,每天这样吵吵闹闹,像啥样子?!”二十二号里的王家老伯伯,拉大嗓门高声叫道。王家老伯伯,在这条弄堂里是最年长者,说话还管用。大家静了下来,但这队伍已经排不起来了,一排变成了二排、三排。队伍里有些人又嚷了起来:
“一桶水要盛四、五分钟,准是大房东把总龙头关小了。”“不是的,是水管子老了、锈了。”“大房东只管收房钱,不管房客死活,整个七十弄里只有三只水龙头,要解决三、四百口人的用水,真是受罪!”众人在自来水龙头前议论着、抱怨着。
轮到蓝珍盛水,她盛满了一桶水,回家去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轮到小丽娟盛水,刚要盛满,被排在她身后,住在她家隔壁,拉黄包车的长脚阿三,用力一挤,丽娟滑倒在地。她手里端着的一面盆的水,手一滑,全部泼到了她自己身上,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她的小手在石板上,还碰出了血。小丽娟趴在地上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排在后面的家兴飞快跑到了前面,拉起了丽娟。
君宝就窜了上来,帮丽娟拾起了面盆。可阿三非但没有去拉丽娟一把,也没有说声对不起,反而想用自己手上的铜吊,接上去盛水。
家兴着急了,把阿三手上的铜吊给夺了下来,丢在一旁。君宝用拾起的面盆,帮丽娟盛水。阿三也不示弱,将君宝推到旁边,拎起自己的铜吊,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去盛水。
这下可开锅了,好些等水的人,为丽娟抱不平。你一句、我一语,指责长脚阿三太不像话,欺负几乎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女孩。
阿三这时,自知理亏,没有多说什么,没趣地拎着空铜吊,回屋去了。
随后,家兴、君宝、丽娟都盛好水回家去了。
这《弄堂交响曲》第一乐章,快板的奏鸣曲,到此告一段落。
接着,第二乐章就开始了。家兴在回到前客堂里后只听得,倒粪车的两只铁轮子,在弄堂里的石板路面上滚动着,发出“咯嗵嗵、咯嗵嗵”的声响。倒马桶的人推着倒粪车,大声呼喊着进了弄堂。女人们拎着马桶出屋,一个个往倒粪车上倒好马桶,然后她们把二、三十只马桶,先后在这自来水龙头两旁,一字排开,洗涮起了马桶。然后,这些马桶在这石板路面上,“咚咚咚”的碰撞声,涮马桶时发出的“涮、涮、涮”声,高一阵、低一阵,快一阵、慢一阵,很有节奏地在这弄堂上空响起。后来淘米、洗菜、生煤球炉的各种声响,又加了进来。
等不久,一个老山东,年近六十,矮矮的个子,满脸皱纹,左手腕里挎着个篮头,胸前挂着白饭单,右手心套在嘴边,迈着蹒跚的步伐。他一面走着,一面声音有点嘶哑地呼喊着:“大饼油条,大饼油条,大饼------油条------”
家兴走出家门,向这个老山东买了几副大饼油条。
这个老山东的叫卖声,每天清晨,在这弄堂里是那么地沉闷、浓重、短促、接连不断地呼喊着,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渐渐消逝。
这《弄堂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抒情的慢板,就此奏完
到了下午,这《弄堂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又奏响了。各种各样好吃、诱人的,上海平民百姓喜欢的点心来了。这些叫卖声,同样是在这七十弄里一个连一个的到来:
“麻油散子、脆麻花,香脆饼、苔条饼。”
“金刚钻子、绞力捧,老虎脚爪。”
“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个铜板买三十颗。”
在下午,还有各种修理、服务的人,也到这弄堂里来叫叫、喊喊:
“削刀、磨剪刀。”
“修阳伞。”
“阿有啥坏套鞋修哇。”
“阿有啥个棕绷、藤绷修哇。”
还有收各种旧货的叫起来,更是奇奇怪怪的:
“爱货喂,爱货喂。”
吃过晚饭,特别在晚上九、十点钟之后,非常可口的夜宵叫卖声,在这弄堂的前前后后,又吆喝了起来了: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五香茶叶蛋,火腿粽子。”
“檀香橄榄,卖橄榄------”
还有不叫卖,只敲竹筒的馄饨挑子。
这《弄堂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快板的舞曲,要一直演奏到深更半夜------
还有第四乐章吗?
这已经够热闹的了,家兴已经听了一整天了,有点累了,不想再听下去了。
再说说这七十弄热闹情景的背后,最近这里老百姓生活的一些景况。这个七十弄前后三排房子,二十四间,占地最多一亩多点,可现在居住了起码有大、小上百户,三、四百口人,真够拥挤的。
家兴从同小朋友们的玩耍之中,知道了这里的大人们的不少生活景况。总起来说,这里的人要求不高,白天有个立锥之地,晚上有个身体能躺下来的地方,就已经满足了。他们现在只求有口饭吃,不管是吃大米,还是珍珠米、(苞米)高粱米、山芋粉,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里的人们可以说是上海十里洋场中,最底层的人们。大多是做手艺的木匠、泥水匠、裁缝,纱厂里的女工,小部分是职员。男的白天在外面做工,女的在家烧烧饭,年青些的女的没有工作,就拿些绣花生活,来家里做做。最近,不少人已经失业,日子越来越难过,可大家表面上还是乐呼呼的。对此,家兴弄不明白。
有一天在客堂里,妈妈、姐姐,还有张荣也在。家兴问:“我知道这里的人,日子过得都很苦,可大家碰在一起,总还是开开心心的,这是为什么?”。
“你小孩子干什么想这么多,就是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姐姐说。
“我们家兴长大了,晓得大人的痛苦了。不过这些都是一个人命中注定的,只能听天有命。一个人只能是开开心心,要是一天愁到晚,不要把人给愁死了呢。”妈妈说了自己的见解。
张荣在一旁开了腔,说:“家兴姆妈说的听天有命是不对的,我们现在老百姓日子越来越苦,主要原因是这个小日本来侵略造成的。同时还有我们这个国家太贫弱,否则小小的日本,能来欺负我们这样一个大中国吗?”
“张荣讲得有道理,我赞成,国家是要强大。但这是国家的事,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不过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上,要想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一些,那就是要有学问,能做赚大钱的事。”蓝珍姐姐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到底都是读过书的,讲道理都是一套又一套。我就是没有文化,不过心里想的也很多,就是嘴里说不出来。还是我女儿说得好,一个人要有学问,要多读点书。其实,这也是我主要的想法。我家家兴已经八足岁了,是要想办法送你进学堂读书去了,再不能一天到晚在弄堂里凑热闹,同小朋友白相,做‘孩子王’了。”
要知后事情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