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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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刺绣和缂丝

最近在苏州参观江苏省工艺美术研究所。敞亮的工作室里,著名的金静芬老太太与好些中年妇女和女青年在那里刺绣,大多是赶制“七一”的献礼品。谁都像忘了自己似的,全神贯注在一上一下的针线上,使参观的人不敢轻轻地咳嗽一声,不敢让脚步有一点儿声音。“绷架”上或是大幅,或是小品,大幅几个人合作,小品一个人独绣。花线渐渐填充双钩的底稿,于是一只有神的眼睛出现了,一张娇艳的嫩叶出现了,层叠的峰峦显出了明暗,烂漫的花朵显出了阴阳。

大凡工艺美术的活儿,要是要求不高,竟可以说人人干得来。譬如刻图章,说容易真容易,阴文只要把字的笔画刻掉,阳文只要把字的笔画留着。有些小学生中学生爱找一块图章石买一把刻刀来玩儿,原由之一就在刻图章这么容易。但是要讲布局,要讲刀法,要讲整个图章的韵味,就连积年的老手也未必个个图章都能踌躇满志。刺绣这活儿,无非拿花线填充底稿而已,只要针针刺在界限上,线跟线不散开也不重叠,就成了,这还不容易?但是要讲选用花线颜色恰到好处,要讲丝毫不露针线痕迹,要讲整幅绣品站得起来,透出生气和活力,就跟画家画一幅惬心之作一样,是不怎么容易的艺术造诣。有些绣品诚然平常,如演员身上穿的戏衣,如百货店柜台里陈列的椅垫枕套。我看江苏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完成的绣品,却几乎幅幅是愜心之作,是不用画笔而用针线画成的好画。在从前,谁绣出这么一两幅,人家就交口赞誉。称为“针神”了。而现在“针神”竟有这么多,静静地坐在那里刺绣的老年中年青年人全都是“针神”百花齐放的时代啊!她们的成品在好些刺绣车间里是制作的楷模,在展览会和陈列馆里是引人注目的展品,在国际交往间是最受欢迎的礼物,需要那么多,因而经常供不应求。

新创的针法听说有好多种,没仔细打听,说不上来。研究所正在写稿子,总结种种经验,我很盼望早日成书问世,虽然完全隔行,也乐于知其梗概。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说努力的方向在使画面富于立体感。的确,我们看见的旧时的佳绣,工致匀净有余,生动活泼不足,换句话说,就是缺少立体感。要画面富于立体感,就是说,绣品要超过旧时的佳绣,真够得上称为生动活泼的好画。这个方向定得好,见出革新的精神和追求的勇气。而摆在面前的绣品,几乎幅幅是好画,又可见新针法新经验已经起了作用,所谓富于立体感已经在艺术实践中做到了。刺绣固然不是垂绝之艺,可是一代一代传下来,艺术上的发展不怎么大。现在多数人集体钻研,共同实践,有意识地要它发展,发展果然极大,往后精益求精,前途何可限量。这儿我只是就苏绣而言,此外如湘绣广绣,虽然知道得很少,想必跟苏绣一样,近年来艺术上也有大发展,为历来所不及。从刺绣我又联想到同属工艺美术的木刻水印术,十年来的发展多大啊!十年以前,表现北京荣宝斋最高造诣的是《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到现在,《文苑图》和《夜宴图》的复制品挂在荣宝斋的橱窗里了。要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说,很难相信从比较简单的笺谱发展到《文苑图》《夜宴图》那样要印几百次才完成的工笔绢画(《夜宴图》现在才夏制一段,五段复制齐全,估计要印一千八百次),只有十年工夫。总而言之,各种工艺美术像是结伴合伙似的,赶在最近这十年间都来个大大的发展。这几乎不须列举若干个为什么,套用一句“其故可深长恩矣”也就够了。

对于女青年,研究所规定常课,要她们练习绘画。这个措施极有意义。既然要用针线画画,练习用画笔画画自然有很大好处,从这中间通达画理,无论选线运针就都有另外一副眼光了。我知道在那里刺绣的老年中年人,她们年青的时候没受过这种基本训练。她们从小学刺绣,无非练成个手艺,贴补些家用而已,精不精并非主要考虑的事,偶尔有几个人用力勤,用心专,天分又比较高些,才成为好手。现在不同于她们年青的时候了,刺绣是工艺美术之一,要学就非精不可,于是注重基本训练,借以保证人人能精。这是现在青年的好运气,也是刺绣艺术的好运气。

研究所里不仅刺绣一门,还有缂丝,象牙雕刻,黄杨浮刻,这几门也是制作兼研究,所以这机关叫做工艺美术研究所。现在光说缂丝。缂丝是始于宋代的一种丝织工艺,宋以来的缂丝佳作,现在在少数几个博物馆里还可以看到。在清代,苏州担负了皇家的织造任务,缂丝就在苏州流传,织工聚集在城北叫陆墓的小镇上,主要织造宮中所用的袍料。近几十年来,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少了,知道什么叫缂丝的也不太多了,缂丝成为垂绝之艺了。一九五五年初冬我到苏州去,那时候刺绣合作社刚组织起来(就是研究所的前身),就从陆墓请来几位老艺人,让他们传授这个垂绝之艺,其中一位姓沈,七十多子。这一回没见着沈老,听说他还健康。堪喜的是现在不织什么袍料,而是继承着宋以来佳作的传统,织优秀的画幅了。更堪喜的是老一代培养年青一代,缂丝这一种工艺不仅保存下来,而且将像刺绣一样,老树枝上开出新鲜的花朵。

缂丝是怎么一回事呢?不妨拿刺绣来比较,刺绣是在现成的料子上加工,绣出图画或是文字,缂丝是在织作的时候织出图画或是文字,织料子织花纹一气呵成。缂丝又跟织彩缎文锦不一样。彩缎文锦也是织料子织花纹一气呵成的,因为图案有规则,彩色有限制,依靠纹工的事先安排,各色纬线一梭去一梭来,梭梭都径直穿过。缂丝可不一定织图案,彩色看稿样而定,譬如稿样是一幅花卉,彩色很复杂,每种彩色又有不同程度的深淡,缂丝都得照样织出来。这就不是纹工所能事先安排的了,只能把花卉画的轮廓描在经线上,用小梭子引着深淡不同的各色纬线,看准稿样的彩色一截一截地织,某一梭该三根经线宽就织三根经线,某一梭该五根经线宽就织五根经线。两脚踩着织机的踏板,牵动经线一上一下。一堆小梭子搁在旁边。手里拿个小铁篦挑起几根经线,就捡一个适当的小梭子穿过去,随即用小铁篦轻轻地把织上的纬线贴紧。整幅缂丝就是这样织成的,真是磨细了心思的工作。

我怀着这样一个愿望,把一些工艺美术的制作过程写下来,要写得清楚明白,让不知道的人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这儿写缂丝,自己觉得未能满足这个愿望。这是了解不透彻,观察不细密的缘故,我很抱愧。

1961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