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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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儿子的订婚

十六岁的儿子将要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订婚了。是同住了一年光景的邻居,彼此都还不脱孩子气,谈笑嬉游,似乎不很意识到男女的界限。但是看两个孩子无邪地站在一块,又见到他们两个的天真和忠厚正复半斤八两,旁人就会想道:“如果结为配偶倒是相当的呢。”一天,S夫人忽然向邻居夫人和我妻提议道:“我替你们的女儿、儿子作媒吧。”两个母亲几乎同时说“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表示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几天之后,两个父亲对面谈起这事来了,一个说“好的呀”。一个用他的苏州土白说“呒啥”,足见彼此都合了意。可是两个孩子的意见如何是顶要紧的,就分头探询。探询的结果是这个也不开口,那个也不回答。少年对于这个问题的羞惭心理,我们很能够了解,要他们像父母那样若无其事地说一声“好的”或者“呒啥”,那是万万不肯的。我们只须看他们的脸色,那种似乎不爱听而实际很关心的神气,那种故意抑制欢悦而把眼光低垂下来的姿态,就是无声的“好的”或者“呒啥”呀。于是事情决定,只待商定一个日期,交换一份帖子,请亲友们喝一杯酒,两个孩子就订婚了。

有“媒妁之言”,而媒妁只不过揭开各人含意未伸的意想。也可以说是“父母之命”,而实际上父母并没有强制他们什么。照现在两个孩子共同做一件琐事以及彼此关顾的情形看来,只要长此不变,他们就将是美满的一对。

这样的婚姻当然很寻常,并不足以做人家的模范。然而比较有些方式却自然得多了。近来大家知道让绝不相识的一男一女骤然在一起生活不很妥当,于是发明了先结识后结婚的方式。介绍人把一男一女牵到一处地方,或者是公园,或者是菜馆的雅座,“这位是某君,这位是某女士”,一副尴尬的面孔,这样替他们“接线”。而某君和某女士各自胸中雪亮,所为何事而来,还不是与“送入洞房”殊途同归?觌面的羞惭渐渐消散了,于是想出话来对谈,寻出题目来约定往后的会晤,这无非为了对象既被指定,不得不用人工把交情制造起来,两个男女结婚以后如何且不说,单说这制造交情的一步功夫,多么牵强不自然啊。

又有一种方式是由交际而恋爱,由恋爱而结婚。交际是广交甲、乙、丙、丁乃至庚、辛、壬、癸,这不过是朋友的相与。恋爱是一枝内发的箭,什么时候射出去是不自知的。一朝射出去而对方接受了,方才谈得到结婚。这种说法颇为一部分青年男女所喜爱。但是,我国知识男女共同做一种事业的很少,所谓交际,差不多只限于饮食游戏那些事。若不是有闲阶级,试问哪里有专门去干饮食游戏那些事的份儿?并且,交际只限于饮食游戏那些事,谨愿的人因而往往向隅,而浮滑的人才是交际场中的骄子。我们曾经看见许多青年男女瞩望着交际场,苦于无由投身进去,而青春已渐渐地离开他们,他们于是忧伤,颓丧,歇斯底里。这是很痛苦的。再说一部分青年心目中的恋爱境界,差不多是一幅美丽而朦胧的图画。那是诗词和小说教给他们的,此外电影也是有力的启示。这美丽而朦胧的图画实在只是瞬间的感觉,如果憧憬着这个,认为终极的目的,那么恋爱成功以后,一转眼就将惊诧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时候是很无聊的。

伴侣婚姻是美国的产品,而且在美国也未见怎样通行。我们如果仿行起来,将会感到“此路不通”吧。

青年男女能从恋爱呀结婚呀这些问题上节省许多精神和时间,移用到别的事情上去,他们是幸福的。若把这些问题看作整个的人生,或者认作先于一切的大前提,那么苦恼就伺候在他们背后了。

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