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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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一口的蜜

欣赏力的必须养成,实已是不用说明的了。湖山的晨光与暮霭,舟子同樵夫未必都能够领略它们的佳趣。名家的绘画与乐曲,一般人或许只看见一簇不同的色彩,只听见一阵繁喧的音响。一定要有个饥会,得将整个的心对着湖山绘画乐曲等等,而且深入它们的底里,像蜂嘴的深入花心一样。于是第一口的蜜就尝到了,一次的尝到往往引起难舍的密恋,因而更益去寻觅,更益去吸取。譬诸蜂儿。好花遍野,蜜亦无穷,就永水以蜜为生了。

所以这个机会最重要。它若来时,随后的反复修炼渐进高深,实与水流云行一样是自然的事。最坏的是始终没有这个机会。譬如无根之草,又怎能加什么培养之功呢?任你怎样好的艺术陈列在面前,总仿佛隔着一幅无形的黑幕,只有彼此全不相干罢了。

可是这个机会并不是纯任因缘的,我们自己能够做得七八分儿的主;只要我们拿出整个的心来对着湖山等等,同时我们就得到机会了。什么事情权柄在自己手里时,总不用忧虑。现在就文艺一端说,我们且不要斥责著作家的太不顾人家,且不要怨恨批评家的不给人引路;我们还是使用固有的权柄来养成自己的欣赏力罢。

如果我们存着玩戏的心来对一切的文艺,我们就劫夺了自己的幸福了。玩戏的心只是一种残余的如灰的微力,只能飘浮在空际,附着于表面,独不能深入一切的底里。更就实际生活去看,只有庄严地诚挚地做一件事情才做得好。假若是玩戏的态度,便不能够写好一张字,画好一幅画,踢好一场球,种好一簇花,甚至不能够讲好一个笑话。对于文艺,当然终于不会欣赏了。我们应以教士跪在祭台前面的虔意,情人伏在所欢怀里的热诚,来对所读的文艺。这时候不知有别的东西,只有我们的心与所读的文艺正通着电流。更进一步,我们不复知有心与文艺,只觉即心即文艺,浑和不分了。于是我们可以听到作者低细的叹息,可以感到作者微妙的愉悦;就是这听到这感到,我们便仿佛有了全世界。于是我们尝到第一口的蜜了。

如果我们存着求得的心来对一切的文艺,我们就杜绝了精美的体味了。求得的心总要联带着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来,仿佛说:给我一点什么。心在手上,便不能再在对象上;即使在对象上还留着一点儿,总不能整个的注在上边。如是,我们要求的是甲,而文艺并不给我们甲,我们要求的是乙,而文艺又并不给我们乙;我们只觉得文艺是个吝啬不过的东西,不得不与它疏远了。其实我们先不该向文艺求得什么东西。我们不要希望从它那里得到一点知识,学会一些智慧,我们又不一定要从它那里晓得什么伟大的事情,但也不一定要晓得什么微细的生活。我们应当绝无要求,读文艺就只是读文艺。这时候我们的心如明镜一般,而且比明镜还要澄澈,不仅仅照得见一片的表面。而我们固有的知识智慧感情经验与文艺里边的情事境界发生感应,就使我们陶然如醉,恍然如悟,入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快适的心态。于是我们尝到第一口的蜜了。

我们是读者,不要被玩戏的心求得的心使着魔法,把我们第一口的蜜藏过了。

1923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