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事,玛里拉没有对马歇提半个字。第二天早上,安妮还是坚持不去道歉,她也因此不能下来吃饭。玛里拉只好对马歇说了,她详细描述了安妮怎么冲林德太太大发脾气的经过。
“这样教训一下林德太太挺好的。谁让她总是喜欢多嘴多舌,爱管闲事呢!”马歇理解地说。
“马歇,你怎么能这么说呀,你明知道安妮是不对的,还这样护着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压根不该处罚她?”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马歇局促不安地说,“我觉得适当给她点儿处罚就行了,也别太重了。玛里拉,你想想,以前从来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做。你要让她吃点儿东西吧?”
“我什么时候会饿着别人,强迫人家反省了?”玛里拉气愤地说,“她会按时吃饭的,我给她送上去。不过,她只能在那待着,直到她想通了,愿意去道歉为止,这事你别管了,马歇。”
早饭、午饭、晚饭安妮都没说话,她就是这么倔犟。每顿饭都是玛里拉用托盘端上去,但一会儿又差不多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马歇担心地看着托盘,怕安妮饿坏了。
晚上,玛里拉去后面牧场牵奶牛回来,马歇一直在牲口棚附近转悠,他看到玛里拉一走,便偷偷地溜回家里,悄悄地上了二楼。
平时,马歇只在厨房和客厅旁边自己睡觉的小卧室里出入,只有牧师来喝茶的时候,他才很不情愿地来客厅和起居室。自从那年春天,他帮着玛里拉给二楼换上新墙纸后,就再没上去过。
马歇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东厢房门口,在外面站了好几分钟,这才鼓足勇气,用指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房门偷偷地朝里边看。
只见安妮坐在窗边的黄椅子上,悲哀地盯着窗外的花园。她的样子瘦小可怜,马歇心疼极了,他轻轻掩上门,慢手慢脚地向她走去。
“安妮,”马歇悄悄地问,生怕被人听见一样,“安妮,你怎么样了?”
安妮凄然一笑。“挺好的。我想象很多事情,这样能让时间过得快点儿。待在这儿有点儿寂寞,可我已经习惯了。”说着安妮脸上又露出笑容,她一点儿不害怕这寂寞漫长的禁闭生活。
马歇害怕玛里拉提前回来,所以想赶紧把想说的话说完。
“这个,安妮,你不如让一步,把这件事赶紧了结了呢。”马歇低声说,“你迟早得这么做,玛里拉要是认准了什么理,固执得要命。安妮,不如早点儿把这事解决了好。”
“您是说给林德太太道歉的事儿?”
“对,就是道歉。”马歇急忙说,“就是随便说点儿什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算了。你觉得呢?”
“我可以听你的,去道歉。”安妮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我确实有错,现在我后悔那么做了。”
“昨天晚上,我为这件事气得一夜都没睡好,曾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气得够戗,不过今天早晨,我觉得好多了,不再那么生气了,而且还觉得昨天做的事很不对,我觉得很害臊。可是,给林德太太道歉,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本打算哪怕一直关在这里,也不道歉。可是如果是为了你,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的话……”
“是的,我是希望你去。你不来楼下,家里冷清得很,让人难受。去道个歉让这件事过去吧,好孩子。”
“好吧,”安妮顺从地说,“玛里拉一回来,我就告诉她我觉得后悔了。”
“这就对了,这样太好了!可别和玛里拉说我们聊天的事,她会怪我瞎插嘴,乱管闲事。我答应过她不管你的事。”
“我保证不对她说,我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面。”安妮一本正经地保证。
她的话音还没落,马歇已经走了。他这么轻易就说服安妮去道歉,自己都觉得吃惊。马歇怕玛里拉回来看见他在楼上,急急忙忙下了楼去牧场了。
玛里拉回来了,她听见楼上有一个悲伤的声音在喊她,她很高兴听到安妮说话了。“怎么了?”玛里拉说着走进客厅。
“玛里拉,我昨天不该对林德太太发脾气,乱喊乱叫的,很不礼貌,我打算向林德太太道歉。”
“好呀。”玛里拉简短地回答,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其实她一直在发愁,不知道要和安妮僵持到什么时候,要是安妮一直不让步该怎么办。“等挤完了牛奶,我就带你去。”
挤完了牛奶,玛里拉和安妮出了门,玛里拉神采奕奕,心情舒畅。安妮则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可是过了一会儿,安妮好像着了魔,刚才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她仰着头,迈起了轻快的脚步走着。她望着布满晚霞的天空,全身都散发出喜悦的情绪来。
玛里拉很快注意到了安妮的这一变化,觉得这样不像是去道歉的样子。
“安妮,你在想什么呢?”她严厉地问。
“我在想该对林德太太说些什么。”安妮神情恍惚地说。
玛里拉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自己的惩罚计划好像哪里出了毛病。她这样高兴地去见林德太太,可不是道歉的态度呀。
她们到了林德太太家,林德太太正在厨房的窗口缝被子。一见到林德太太,安妮脸上喜悦的神色立刻不见了,露出一副悔恨的表情。她突然跪在林德太太面前,让林德太太大吃一惊,接着,安妮诚恳地伸出了手。
“噢,林德太太,真对不起。”安妮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整个词典上的词都无法表达我的悔恨和悲哀,我不该对您大喊大叫。我这样做给玛里拉和马歇丢脸了,他们收留了我,尽管我不是男孩子。”
“能留在绿山墙农舍,我应该感恩的。可是我却做了忘恩负义的坏孩子,这应该受到惩罚。您不过对我讲了几句实话,我就大发脾气,这确实是我的错。因为您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我确实是红头发,满脸雀斑,又瘦又小,长得很丑。虽然我对您讲的也是实话,但我不该那么说您。
“求您原谅我吧,林德太太,要不然我会悔恨终生的。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儿,您不忍心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悔恨里面吧?所以,请您一定要宽恕我。”
说完,安妮便紧握着双手,低着头,等待着林德太太的回话。
安妮的道歉很诚恳,这从她说话的语气中就能听得出来。玛里拉和林德太太在这一点上态度是一致的。
可是,玛里拉总觉得安妮好像很欣赏自己的道歉,她为自己的痛苦和耻辱感到自豪,她摆出一副谦逊的态度,对此还感到得意扬扬的。
玛里拉有些慌乱了,她把道歉当做是对安妮的惩罚,可看起来安妮反倒乐在其中了。好心的林德太太可没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见安妮道歉的态度诚恳,这位好管闲事,但心地却很善良的太太的气愤就很快消散了。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我当然原谅你。”林德太太亲切地说,“我说话也有些过分,我说话太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
“你的头发确实太红了。不过我小时候,有一个女同学也长了一头红发,和你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后来她长大了,头发的颜色逐渐变深,最后变成漂亮的金棕色了。所以如果以后你的头发也变成金棕色,我想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这不是不可能。”
“噢,林德太太!”安妮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您的话让我充满希望,我会永远当您是我的大恩人。一想到长大以后,我的头发能变成漂亮的金棕色,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头发变成了金棕色,我看起来就像好孩子啦,对吧?”
“我能去您的花园里吗?您和玛里拉说话的时候,我想去苹果树下那条长凳上坐一坐,行吗?那儿有好大的空间,我可以在那儿随心所欲地想象了。”
“啊,当然可以了。要是喜欢,你还可以去墙角那,那有六月的水仙花,你还可以摘上一把回来。”
安妮出去了,林德太太轻快地站了起来,点上了灯。
“真是个古怪的小家伙,坐这儿吧,玛里拉,这把椅子舒服。那把是给帮忙干活的男孩子坐的。
“是呀,这孩子有些古怪,但并不讨人嫌。开始我还奇怪你和马歇怎么收养了这样一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了。总的来说,这是个好孩子,虽然说话有些奇怪,还有点儿倔,但她和你们生活在一起,这些小毛病都会改好的。
“当然,她的脾气是急躁了点儿,但急脾气的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平静下来就会很快后悔的,而且知错就改。这比那些诡计多端的孩子强多了,她不会撒谎,也不耍心眼儿。总之,我开始喜欢上这孩子了,玛里拉。”
待了一会儿,玛里拉要回去了,安妮也从幽静昏暗的果园里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雪白的水仙花,一阵阵香气散发开来。
“我的道歉挺不错的,是吧?”她们走在小路上,安妮得意地问,“我觉得既然要道歉,就要搞得精彩些。”
“你的道歉的确不错。”玛里拉感慨地说。
一想起刚才的情景,玛里拉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安妮的道歉让人出乎意料,既精彩又荒唐。可是玛里拉还是觉得要教训一下安妮,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于是,玛里拉严厉地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再像这样去给别人道歉了,你要好好管住自己的脾气,安妮。”
“嗯,只要人家不嘲笑我的长相,我就能做到。”安妮叹着气说,“我不在乎别人说我,但是只要一笑话我的头发,我就控制不住要发脾气。您说,等我长大了,头发真的能变成金棕色吗?”
“你不该太注重外表,安妮。只注重外表的孩子是虚荣的。”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怎么虚荣得起来呢?我都不愿意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每次照镜子,我总是可怜自己,长得这么丑。”
“长得美不是真正的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美。”玛里拉引用了一句谚语。
“以前也有人这么告诉我的,不过我不太相信。”安妮怀疑地说,她嗅了一下手中的水仙花。
“真香呀!林德太太是个好人,她这样慷慨地送我花,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怪她了。给别人道歉并得到原谅,原来会有这样美妙轻松的心情,今晚的星星真亮!如果可以住在星星上,您选哪一颗?我最喜欢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就是挂在山顶上面那颗。”
“安妮,你最好能住嘴歇一会儿。”玛里拉觉得听这个孩子一刻不停的唠叨,可真够累的。
安妮不吱声了,她们走回了绿山墙农舍。一阵微风吹起,带着被露水打湿的羊齿草的清香,沁人心脾。
树丛中透出绿山墙农舍厨房里的灯光,微微闪烁着。安妮突然挨到玛里拉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粗糙的手掌心里。
“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这是回自己的家,真叫人高兴。”她说,“我已经爱上了绿山墙农舍。我以前从没爱过什么地方,我原来住的那些地方都不像一个家。啊,玛里拉,我真幸福呀!我现在觉得背祈祷词也不难了!”
玛里拉触到那只瘦巴巴的小手时,心里涌起一股温暖而愉快的感情。也许是一种母性的触动吧,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感觉温柔而甜蜜,把玛里拉的心都搅乱了。她赶紧对安妮说教,好让自己的感情平静下来。
“做个好孩子,就会得到幸福的,安妮,这样在祈祷的时候也不至于说不出合适的祈祷词了。”
“说祈祷词并不等于是祈祷。”安妮回答道,“现在,我开始想象自己是吹着树梢的风,当我对树木吹腻了,就轻轻地落下来吹吹树下的草,然后再飞到林德太太家的花园里,微微地摇晃几下花朵,我还要猛烈地刮过长着三叶草的草地,再飞到‘闪光湖’上去,让湖面上卷起浪花。我想象自己变成风以后,有许许多多的好玩的事情!玛里拉,我现在不想说话了。”
“谢天谢地!”玛里拉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