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萨拉那双绿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铭钦小姐,实际上,她那种平静而清澈的神情,是铭钦小姐最讨厌最痛恨的。
“你是在说我吗?铭钦小姐,”她说,“我怎么不知道这点啊。我想告诉你,我真的一直都不知道,你真的喜欢我。”
铭钦小姐听到这里,脸一下子红了,她赶紧又坐直了身子。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她说,“可是,可是很不幸,有个道理很简单,那就是小孩子总是不知好歹。阿米莉娅和我,我们对你已经足够好了,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总是说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难道你就不会看在你可怜的爸爸的份上,跟我一起回家去吗?”
萨拉向前走了一步,静静地站在她跟前。她脸上的表情告诉大家,她已经陷入了很深的回忆,那是一些痛苦的回忆。
那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那天当她被告之自己已经无依无靠,要面临着被赶上大街的危险;比如她自己一个人在阁楼上孤苦无依,单独跟艾米丽和梅基塞代克一起,度过了那些寒冷而饥饿的时光……
于是,她定睛看着铭钦小姐的脸。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回去,铭钦小姐,在你的阁楼上,那些日子我实在没法过了。”她冷静地说,“你非常清楚这点。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的原因。”
铭钦小姐那张僵硬而愤怒的脸,立刻热得发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来的变化。
“那么好吧,可是,我敢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小伙伴了,”她一下子变得很可怕,并开始用威胁的语气说,“我会严加看管埃芒加德和洛蒂,而且……”
卡麦克先生立刻礼貌而坚决地打断了她。
“对不起,铭钦小姐,我要向您声明一点,那就是,”他说,“只要她愿意,她有权利见任何人。我相信,克鲁小姐同学的家长们,永远不可能拒绝她邀请她们到她的监护人家里。而且,您应该知道,加里斯福德先生也会同意这点的。”
必须承认,这一刻,铭钦小姐不得不退缩了。
因为她自己清楚,只要萨拉拥有了巨大的财富,那么接下来,她将会拥有很多的朋友。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加里斯福德先生兴致上来,并且把萨拉·克鲁所受到的不公待遇告诉其他资助人的话,那么她的学校非常有可能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情。
“我敢说,这次您可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麻烦,”她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时,转身对印度绅士说,“当然,可能您不会这样认为的。不过,您很快就会知道了。这孩子既不诚实,也不懂得感恩。我想……”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对萨拉说,“你现在肯定又觉得你自己是一位公主了吧,你这高高在上的家伙。”
萨拉垂下眼帘,脸不由自主地微微红起来了,她发现,也许就连是自己最珍爱的人,也会因为陌生,会变得不理解她。这点她真的没法保证。即使他是个好心的陌生人。
“我……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做其他什么人,我想做我自己,”她低声地回答道,“即使在我最寒冷也是最饥饿的时候,我也会如此坚持。因为我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其他人,我只是我自己。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都是如此。”
“现在你会感觉更加没有必要做别人了,是吗?那么,我知道,你现在的确是得到了一切。”铭钦小姐尖酸地冷笑着说道,这时,拉姆·达斯已经行礼示意她,要她马上出去了。
铭钦小姐一回到家,就怒气冲冲地进了自己的起居室,并且派人去叫了阿米莉娅小姐过来。在下午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她都关起门来不再做任何事,只是跟她的妹妹密谈。
必须承认,在那个下午,可怜的阿米莉娅小姐度过了那最可怕的一刻钟。在那次密谈里,她流了许多眼泪,并且不停地用手帕擦眼睛。最后,她说了一句非常不恰当的话,一下子惹恼了姐姐,为此她姐姐差点没把她的脑袋给劈下来,可是结果,姐妹俩的吵闹还是收场了,而且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
“我知道,我没你聪明,姐姐,但是,”她说,“我有很多的话,也有很多的想法,我总是害怕跟你说,因为我害怕你会生气。其实,要是当初我不那么胆小的话,现在我们的处境,无论是对学校还是我们两个人都会好很多。我必须告诉你,我常常觉得,如果你当初对萨拉·克鲁没那么刻薄的话,让她穿得好一点,让她的生活舒服一点的话,就不会让现在的情况这么糟糕了。你难道不知道,她干的活儿有多么辛苦,对于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那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而且我知道她从来没吃饱过,从来都是饿着肚子……”
“你竟然敢这样说!阿米莉娅,你混蛋!”铭钦小姐叫道。
“是的。我就是要这样说。虽然我知道我不怎么敢说,可是,我就是想说。”阿米莉娅小姐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安的勇气说,“不过现在,既然我已经开始说了,那么不管怎样,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吧。我认为那孩子,一直都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而且如果你对她好一点,她就会不惜代价地报答你。可惜啊,事实上你从来就没有对她好过。也许她太聪明了,你根本对付不了她,所以因为这个原因,你一直都不喜欢她。其实她老早就把我们俩看透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点……”
“阿米莉娅!”她的姐姐愤怒到了极点,她实在没有勇气让妹妹把所有的事实都揭露出来,因为那样就好像在扇她耳光,把她的帽子打歪了似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对待贝基一样。
但是,阿米莉娅小姐显然已经不在乎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会生气了。阿米莉娅的神情有些歇斯底里,完全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可是,事实上,她就是那样!就是那样的女孩!”阿米莉娅叫道,“她看透了我们俩。她知道你是一个世故的女人,还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而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傻子。她知道我们俩既粗俗又吝啬,并不是真心地对她好,更不是真的欣赏她。我们只是甘愿匍匐拜倒在她的财富面前。当她发现她的财富被人夺走的时候,我们便开始虐待她,而她自己却依然没有改变,高贵得像一个小公主,哪怕在她过得像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的确确就像一个小公主!而我们,则是地地道道的乞丐。我们一直在乞求得到她的财富。实际上,我们连这个孩子都不如!”
这个可怜的女人,看起来一定是被歇斯底里的情绪控制了,她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又哭得呼天抢地,铭钦小姐几乎要吓坏了,她惊讶地盯着她。
“可如今,你失去了她,哦,铭钦小姐。”阿米莉娅一边说,一边放声大哭道,“现在,就从今天开始,其他的学校都将会得到她和她的钱财,而且还会有很多人在到处议论,说我们是如何虐待这个孩子。如果她自私一点,跟其他的孩子一样,那么她会跟别人讲述她在我们这儿受到的虐待,这样的话,我们所有的学生都会被带走,那么我们这个学校肯定完蛋了。这就叫报应,活该,你知道吗?但是,我认为你比我更应该受到报应,因为你的确就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玛利亚·铭钦,你是一个自私、世故、狠心肠的女人!你这么恶毒,就应该受到报应!”
她歇斯底里地又哭又喊又叫,终于说出来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说过的大胆的话,奇怪的是,她的姐姐却没有向她发怒,只是给她喂了一些盐水和碳酸铵溶液,让她尽快安静下来。
必须提一下,从那天开始,年长的铭钦小姐居然对她的妹妹产生了一点敬畏之情。她这个一直以来总是笨拙的妹妹,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愚笨,因为她终于爆发了,而且还说出了这么多彼此都不想听到的话。
那天在所有的学生们上床睡觉之前,她们都聚集在教室的炉火前面,做每晚必须做的聚会时,埃芒加德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她胖乎乎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
说它怪异,是因为她看起来既激动又兴奋,而且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那里还夹杂着一种惊讶,仿佛刚刚得知了一个什么震惊世界的消息似的。当然,这个消息看起来,她绝不会一个人独享。
“发生什么事儿了?埃芒加德,你看起来知道点什么?快跟我们说说。”两三个同学一看见她的样子,赶紧异口同声地问道。
“哦,我猜,你这信该不会是跟刚才的骚乱有关吧?”拉维尼娅急切地问道,“我刚才听到了,铭钦小姐房间里一直在吵吵闹闹,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我感觉,阿米莉娅小姐好像疯了,不过,她现在已经上床睡觉去了。”
埃芒加德一点儿也不着急,她看了看同学们,竭力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们,尽管如此,她还是激动不已,好像快要晕倒了似的。
“哦,这是我刚刚从萨拉那里收到的一封很长的信,天哪。真是太奇妙了。”她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想要让大家看看这封信有多么长。
“是萨拉写来的!哦,快打开来看啊!”所有人都惊讶地问道。
“她现在哪儿?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杰西差点尖叫出来。
“嗯,她就在隔壁,就是那个印度来的绅士那里。”埃芒加德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她正在跟那位印度绅士在一起很开心地聊天。”
“在哪儿?你说在哪儿?她是被赶走了吗?铭钦小姐知道吗?她们之间吵闹就是因为那个吗?那么她信上写了什么?赶快告诉我们!快点!”
顿时教室里立刻乱成一团,洛蒂着急不已,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悲伤地大哭起来。她以为她那个小小的养母将会被铭钦小姐开除,为此她害怕极了。
埃芒加德并不着急,她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她们,好像此刻,她已经沉浸在这个新鲜的故事里了。
“哦,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世界上的确有钻石矿,”她坚决地说,“真的有!萨拉说,钻石矿已经回来了!”
同学们像听天方夜谭一样,都惊讶地张着嘴,瞪着眼睛。
“是的,它们完全是真实的,”她继续解释道,“只是,当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所以很多人以为,萨拉的爸爸破产了。事实上,钻石矿没有问题。现在,加里斯福德先生已经要把这些财产还给萨拉。”
“谁是加里斯福德先生啊?怎么没有听说过呢?”杰西嚷道。
“就是那位印度绅士。当时克鲁上尉也认为钻石矿是假的,而且他误以为自己的财产也全都没有了,所以就病倒然后又死了。加里斯福德先生当时得了脑膜炎,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他差点也死了。其实并不是逃跑。后来他不知道萨拉在哪里。现在,你们知道吗?矿藏里面有成千上万的钻石,其中的一半都是属于萨拉的。哦,我相信这一切。事实上,我早就知道这些了。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当她住在阁楼里,只能跟一只老鼠梅基塞代克做朋友的时候,当那些厨子命令她东奔西跑的时候,其实,她就已经拥有了那些钻石,她就像是一个拥有最昂贵的钻石的高贵公主。我早就预感到她会是一个公主的。就在今天下午,加里斯福德先生找到了她,并且把她接到他的家里,从此以后,她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会到很多地方去,也许会留在伦敦,不过也不一定。今后,她会比过去更加像一位公主了,一千倍一万倍地像。我明天下午就要去看她。就这些了!”
埃芒加德念完信之后,整个教室突然一片哗然,虽然连铭钦小姐早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可是她仍然无法控制这个局面,所以她并没有出面来阻止这些。
对于她来说,现在真是糟糕到了极点。她面对着躺在床上抽泣的阿米莉娅小姐,一筹莫展,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知道,就在今晚,萨拉成为公主的消息,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穿过墙壁,这之后学校里的每个仆人、每个学生都会在床上讨论这件事。
于是,学校里所有的规章制度都被暂时抛开了,所有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围在埃芒加德的身旁听她讲那些故事,直到半夜,他们还舍不得离开。在萨拉的这封信里包含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与萨拉以往编撰的任何故事相比,它显得更加精彩,因为它是发生在萨拉和隔壁那个神秘的印度绅士身上的故事,于是,在大家的眼里,更具有了神奇的魅力。
这个消息贝基也在第一时间听到了。
她赶紧设法比平时早一点爬上阁楼。对于她来说,最想要做的就是想远离人群,再回去看看那个曾经被施了魔法的小房间。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接下来那个房间会被怎么处置,看起来,那些东西不太可能会留给铭钦小姐,它会被拿走,或者会被转手卖给别人。那么,阁楼又将恢复以前那种光秃秃、空荡荡的模样了。
她虽然为萨拉感到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却又无比失落。当她爬上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仿佛眼前就站着萨拉,那是她俩在最艰苦岁月里的回忆。她的喉咙里好像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眼泪一滴滴流出来,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想离开萨拉。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今晚,这里再也没有炉火,没有玫瑰色的灯光,没有晚餐,再也没有那个坐在火光里朗读或者讲故事的公主萨拉。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会陪着她了!而今后,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会有多么孤单和寂寞陪伴着她。
她越想越难过,差点都要哽咽起来,她使劲想要吞下眼泪,可是当轻轻推开阁楼的门,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哭出了声音。
忽然,在她的眼前出现了梦幻一样的场景——灯光照红了房间,炉火依然在跳跃,那些丰盛的晚餐正在等着她,拉姆·达斯就像是一个魔术师那样,正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她惊讶的脸。
“哦,我已经等了好久。你知道吗?小姐阁下正惦记着你,贝基,”他说,“她把一切都告诉先生了。所以,你不要难过。现在她希望你知道,降临在她身上的好运也将会降临到你的头上。现在,请打开盘子里的这封信,这是她写给你的。你知道,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当你睡觉的时候会非常开心。先生阁下还说了,他叫你明天去找他。你会有一个新的工作,就是专门服侍小姐阁下。不过今天晚上,我会从屋顶上把这些东西都搬走,将这里还原。”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眉开眼笑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敏捷地从天窗上钻出去了,几乎悄声无息。贝基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这么多的东西统统变到了这个房间里。对他来说,做这些事情,看起来是多么轻而易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