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8岁的何鸿燊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香港大学,这是他新生活的又一个起点。
在港大,他专修的是理科。
虽然生活的困窘并未远离何鸿燊和他的家庭,但生活总算在他面前绽开了笑脸,至少,他早已甩掉了纨绔公子哥的帽子。
成为港大的学生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遥远的欧洲,战火频仍,硝烟弥漫。在中国的内地,日军的铁蹄踏破了中国的宁静,中国的半壁山河落入敌手。广州沦陷之后,大批难民汹涌拥向香港。所幸,日军进到宝安便停止了。相对来说,香港还是一片安全岛。
初入学的喜悦是短暂而匆促的,像鸟儿一样,这喜悦很快就离开了原来的枝柯。在何鸿燊心里,取而代之的是漫长而逼真的尴尬。
别的同学家庭条件都非常优裕:他们的衣着华贵,花钱大方,生活方式优越。而何鸿燊却束手束脚,寒酸至极。
未曾经历由优裕到贫困剧变的人不能体会优裕生活的可爱可恋,而何鸿燊恰恰经历了儿时的大富大贵、众星捧月,又遭受着现在的赤贫一样的生活,心里的巨大落差非外人所能体会。
别的同学谈论家庭,谈论家庭生活的奢华,何鸿燊走到一边,不发一言;
别的同学比吃比穿,何鸿燊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别的同学看戏、看电影,回来后纷纷议论戏和电影里面的情节、台词等等,何鸿燊躲到一边;
别的同学开始请女同学吃饭,为女同学买东西,甚至谈恋爱,何鸿燊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何鸿燊没有谈过自己的家庭,曾经优越的出身,曾经令人难以企及的富庶,都已是过眼云烟,再回忆时也只是淡淡的影子,留下的也只是淡如远云的忧伤。
何鸿燊没有其他同学那样的课余活动,他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一个方面。
学习,学习,学习。
何鸿燊知道,他的伯公何东,公公何福,发家的道路虽然曲折,虽然不乏幸运和离奇的成分,但其起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读书。
只有成绩名列前茅了,只有能力超群了,自己的贫困和尴尬才会被渐渐掩盖,自己也才会在众人眼里有分量,有位置。
何鸿燊这样告诉自己。
当别人闹腾的时候,何鸿燊在独享自己的宁静,这宁静也是一种另类的幸福。
当别人视时间为无物、视读书为游戏的时候,何鸿燊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港大的美景如烟,港大的美女如云,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无限,但对于何鸿燊而言,似乎没有了意义。
何鸿燊果然成为了一名成绩最棒、能力最强的学生!加上他高大的身形,俊美的相貌,不凡的谈吐,过人的气质,很快便有不少女生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
包括他的身世和家庭,在同学们眼里都有了神秘的色彩。
平时的时间是相对容易度过的,难以捱过的是漫长的假期或周末。
何鸿燊虽然以读书为乐,但转得再快的陀螺也有停下来的时候。别的同学都为假期或周末的到来欣喜若狂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去到街上闲逛,到新界疯狂购物加离岛旅游,和女朋友狂欢,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对于何鸿燊而言,则是寂寞而痛苦的时光。
他没有余钱,更无女友。
没办法,寂寞的时光更需要人去经营,去精心打发。
读书之外,何鸿燊便去找学校的神父。
在神父的聊天里,他懂得了很多东西,生命的起源,人生的真谛,磨难的意义……他的思想远远超出了同龄人。
他非常喜欢听神父讲《圣经》,每一个故事他都听得如痴如醉,每一条箴言都在他心里深深扎根。
“孩子,看你的相貌气度,你一定有着高贵的出身。”慢慢熟了以后,神父便走出了《圣经》的神圣氛围,开始和何鸿燊说家常话。
何鸿燊点点头。在神父面前是不能说假话的。
“那么,你现在的家庭一定遇到了巨大的挫折。”神父深邃的眼睛看定了何鸿燊。
“神父,您怎么知道?”何鸿燊吃惊地问。
“你的眼睛。是你的眼睛透露给我的。”神父笑了。
“眼睛?”何鸿燊瞪大了眼。自己一向觉得自己隐藏得挺深的呀,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个男人的基本素质之一嘛。
“你虽然极力在掩饰,但你眼睛深处的忧郁却背叛了你。孩子,你的心太苦了,你应该放松些。”
何鸿燊带着崇敬的心情听着。
“在神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对你而言也是如此。每个人的境遇都是上帝的安排,但他不会白安排的,他一定有他的深意。孩子,我告诉你,你的苦不会白吃的。别太苦了自己!”
听了神父这一番话,何鸿燊心里的苦轻了许多。
原来对同学的羡慕甚至嫉妒,对命运不公的怨恨,对生活无着的担忧,都消解怠尽了。
神父的这一席话,对何鸿燊的一生,对何鸿燊日后的事业都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的百折不挠,他的发迹,他的善于抓住机遇,他的在无数争斗中获胜……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似乎也明白了妈妈的用意,她为什么不愿意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为什么宁愿流落街头,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忍受生活的痛苦……他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憬然。
心态调整得当,使何鸿燊在同学面前显得更加自信。他不再对同学的攀比、炫富进行躲避或仇视,他已经能够淡淡地甚至带着欣赏地去看待周围的一切,包括人和物。于是他的气质、他的优秀、他超群的能力便迅速最大限度地展示出来。
同时,他心里的目标也更加清晰——
一定要通过努力,像自己的祖辈那样,开创一片新天地!
何鸿燊此时尚不知道,这个时候,爱情带着妩媚的笑容悄然降临。
周末,班里有一个女生,带着少女的羞涩,忽然向何鸿燊发出邀约,要跟他一起到市里的一家咖啡屋听古典音乐!
这将是一个绚色的周末!
咖啡屋,古典音乐,多么诱人!
何鸿燊的心要醉了,虽然人还未去,音乐声已经响在心间,咖啡悠长的香气已经弥漫在他的意念中了。
女同学满含期待地走了,何鸿燊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幸福使他一度不知身在何处。
但随即,何鸿燊又陷入了为难之中。
他心里翻江倒海:去还是不去呢?按道理来讲,女同学主动邀约,被邀约的男生是必须要去的,否则人家女同学的脸面往哪儿放呢?要知道,多数情况下应该是男生主动和女生约会的, 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这次例外的背后包含着女生多么大的勇气啊!这位女生抛弃了多少世俗的束缚,积聚了多少新潮的元素啊!
但是,如果赴约的话,又有新问题出现了,男女之间的约会,男生一定要付账的。可是,何鸿燊哪儿有付账的钱呢?妈咪的微薄薪水供养他上大学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他又如何忍心把这些少得可怜的血汗钱用在和女生的约会上!
想到妈咪的辛苦,想到妈咪脸上、额上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皱纹,想到妈咪的偷偷流的眼泪,于是,何鸿燊决定,不去赴约!
为了妈咪,为了自己良心的安宁,就只能对不起那位勇敢的女生了。
古人不是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嘛!
古人尚且能够做到,他何鸿燊,香港大学的高材生,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做到!
晚上,何鸿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是因为坚硬的木板床硌着身子,而是因为白天的事情。
他可以想见那位女生的切盼和失望,更可以想见她的尴尬和愤怒。
她一定是早早地来到了那家咖啡屋,精心选择了一个可心的位置,这个位置可能正靠在窗边,可以随时观察外面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人来人往,形形色色,自各自匆匆。但里面没有她等待的人,她等待的人还没有出现。约定的时刻早已过了,他还不见踪影。渐渐的,女生渴盼的表情变成了焦急,她不时地站起来,然后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又坐下,只定定地看着外面。随后,她焦急的又变成了疑惑:他怎么还不来呢?是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绊住了?或者,他正在赶来的路上?这样的话,他什么时候来到?如果来的太晚的话,会不会耽误返校的时间?紧接着,女生疑惑的表情变成了失望,最后失望又变成了愤怒。好你个何鸿燊,竟然这样不识抬举!竟然这样不明情理!竟然……咖啡屋里,此刻正弥漫着柔曼的古典音乐,但这音乐对于被羞赧和愤怒主控的人来说,除了嘲讽之外又有什么意义!
蓦地,躺在木床上的何鸿燊眼里蓄满了泪!
毕竟是第一个女孩主动约他啊,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爱情的到来让人如此措手不及,让人如此心里狂喜,但自己这个女孩也是他长久以来偷偷喜欢的,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如今,人家已经含羞说出来了,自己还如此伤人的心!她可不要想不开啊,可不要干什么傻事才好!
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明天如何见面?见面时又该如何处理?她会怎么恨自己?以后她在知道这件事的同学面前该如何修补被人践踏了的自尊?自己应该怎样向人家道歉?
何鸿燊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这件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何鸿燊是怎么向女同学道歉的,女同学的反应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想到的是,这一次的爽约,让爱情在何鸿燊的头顶盘旋了几周之后,又向着别处飞去。
其实,何鸿燊激动之下忘了,按常规,男生女生一起吃饭、喝咖啡、看戏、看电影,男生应该替女生付账,但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是女孩先约的男孩,则另当别论。
这位女生因为爱上了何鸿燊,主动邀约,显然是在知晓何鸿燊经济不宽余的情况下,又看到何鸿燊周末寂寞,才有此“莽撞”之举的。其本意已经非常明显:根本就不想让何鸿燊付账!
爱情啊,不只是让一个人的眼睛变成瞎子,还会让一个人的心灵变成傻子!否则,聪明如斯的何鸿燊,作为港大理科高材生的何鸿燊,又如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何鸿燊的自尊心和责任感太强,明知女生不想让付账,他反而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吧!
得不到的是愈加美丽的,遗憾时常袭击青年何鸿燊的心灵,一度,这种袭击让他的心伤痕累累。脑海里时常浮出女同学姣美的面容,修长的身材,含情的眼睛,羞赧的表情……蓦地,女同学的表情严厉起来,眼睛里盛满了不屑和恼怒……何鸿燊不由得浑身一颤!
他知道,大错已成,这帧最美丽的风景已经永远远离他而去了!虽然近身眼前,却远在天边。相隔咫尺,却是天涯。
为了麻痹自己,使自己暂时忘却失去爱情的痛苦,何鸿燊拼命地学习,极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甚至,故意地把这位女同学想得如何如何不堪,以消减自己内心的极度痛苦。
年轻的心哪,碎成了千片万片,千万个碎片之中,鲜活着的仍然是伊人的相貌。是啊,不思量,自难忘。心底里的那个人简直像被一把神奇的雕刀深镌在心上一样!
何鸿燊的刻苦学习有了回报:他大学二年级时的各科成绩都在年级里处于第一的位置!无心插柳,柳却成阴。直到黑发成雪之时,何鸿燊还对自己成绩优异的事情津津乐道,当然,也会对那个曾被自己伤害过的女孩子充满了愧疚。
学习的同时,何鸿燊盼着能快点毕业。一毕业,和那个女同学的距离远了,思念和痛悔就可能会淡些,更淡些。一毕业,自己也会换一个新的环境,有了一个可以的工作,工作的紧张和新奇可能会把那个身影替代。一毕业,一有好的工作,他就可以凭借自己的薪水替代妈咪养家了,这样,妈咪也会轻舒一口气,不再像以前那么苦熬苦挣了。如果真能如此,自己的这份成就感也会冲淡对女孩子的思念。
这次与何鸿燊擦肩而过的爱情虽然让他长时间地遗憾与痛苦,但在遗憾和痛苦之中,他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拿到港大的毕业文凭,很快,何鸿燊实现愿望、雄才大展的时候就要到了!何鸿燊似乎已经看到,新生活在向他招手,舒心的工作在向他微笑。他还似乎看到,妈咪的腰能够直起来了,因为她再不用那么劳累;妈咪的笑容终于露出来了,那是她为儿子骄傲;妈咪的白发似乎少了,皱纹似乎也在变浅……
但,生活永远不想按照哪一个人的思路去安排情节。相反,生活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他时不时地要搞些恶作剧。
的确如此,在何鸿燊热望正炽的时候,生活给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彻底改变了何鸿燊人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