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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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杂篇(下)(3)

“囚人,告诉我,谁把你捆起来的?”

“是我,”囚人说,“我以为我的财富与权力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人,我把整个王国的钱财聚在自己的宝库里,便在床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却发现我在自己的宝库里做了囚人。”

“囚人,告诉我,是谁铸的这条坚牢的锁链?”

“是我,”囚人说,“是我自己用心铸造的。我以为我无上的权力会征服世界,使我有无碍的自由,于是我日夜用烈火重锤打造了这条铁链。等到工作完成,铁链坚固无比,却发现这铁链把我自己捆住了。”

一个拥有无限财富和无上权力的人为什么会被称做囚人?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囚禁他的牢狱正是他自己的宝库,而锁住他的锁链,竟是他自己亲手铸造的。

有时,财富和权力的增加会使人的自由越来越少,戒备的围墙越筑越高。戴着金项链住在宝库里的人永远不会比奔驰在草原上和徜徉在海风中的人幸福。

【原文】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①!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②,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③;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④,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

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①畎(quǎn)亩:田地。②忍垢:忍受屈辱。③祈喜:祈祷幸福平安。④遽(jù):仓猝。

【译文】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舜的为人可真奇怪啊!他身在天地里,却拜访到尧的门下。不仅如此,还要用他可耻的行为来玷污我。见到他我感到很羞耻。”因而自己投到清泠的渊中自杀了。

商汤要讨伐夏桀,就这件事与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那么可以跟谁说呢?”

说:“我不知道。”商汤又就此事同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

商汤说:“可以跟谁说?”说:“我不知道。”

商汤说:“伊尹可以吗?”瞀光说:“我只知道他意志坚强又能忍受屈辱,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汤就和伊尹策谋讨伐夏桀,战胜了夏桀。汤让位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伐桀时找我谋划,一定以为我是残忍的人;战胜了夏桀而让位给我,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婪的人。我生活在乱世,而无道的人一再用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自投稠水自杀而死。

汤又把天下让给瞀光,说:“有智能的人谋划夺取天下之事,勇武的人完成夺取天下的任务,仁爱的人居于天子之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先生为什么不即天子之位呢?”瞀光辞谢说:“放逐自己的君主,是不义;在战争中使人民遭殃,是不仁;别人在战场上冒险拼死,我却坐享其成,是不廉。我听说,对不合乎义的人,不能接受他的爵禄;对无道的社会,不能踏在它的土地上,何况是尊祟我为天子呢!我不能忍受长期看到这种情况。”于是背着石头沉没到庐水中自杀了。

过去周朝兴起时,有两个国君的子弟住在孤竹,一个叫伯夷,另一个叫叔齐。二人商量说:“咱们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有道的人,是不是去看一看。”到了歧阳,武王听说,派周公旦去接见他们,和他们立盟说:“追加俸禄二级,授官一等行列。”用牺牲血涂盟约埋在盟坛地下。

二人相视而笑,说:“咦,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时,四时祭祀竭尽诚敬而不求福;对于民众,以忠信尽心治理而没有什么祈求:乐意正的人就同他同正,乐于治的人就同他同治。不以别人的失败来显示自己的成功,不以别人卑下而抬高自己,不以逢好时运而谋图私利。现在周朝看到殷朝的混乱而急速夺取政权,崇尚计谋用爵禄收买人心,专靠武力而保持威势,杀牺牲立盟作为信誓,宜扬自己的美行哗众取宠,屠杀攻伐来追求利益,这是推行乱政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遇到太平盛世不逃避自己的责任,遇到战乱也不苟且求生。现在天下政治黑暗,周朝的德行衰败,与其跟它一起同流合污,还不如远离它保持我们品行的高洁。”

二人往北来到首阳山,便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来说,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但他们不这样做。具有高尚的气节和孤高的行为,以坚定自己的意志为乐不在当世劳累奔逐,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品读庄子】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庄子重视养生,但更重视品行,更重视精神境界的修养。在他看来,在无道的乱世,为王、做官不但与保全身体和维护生命相背离,而且与人性的纯朴和品德的高洁相违谬。回避为王和做官,不但是为了养生,更是为了养性。为了养生,可以避于山林;为了养性,可以捐出生命。

本章节中言辞激烈,叙述直白,指出虞舜、汤的让王之举都种下了祸患,导致了极其可悲的后果。“舜以天下让其友”中,北人无择因不堪忍受舜让王的屈辱,于是投河自尽;“汤将伐桀”中,卞随也因汤让王而受辱投河,随后,务光因同样的原因负石沉河;“昔周之兴”中的伯夷和叔齐为拒绝做官,逃到了首阳山上,最后饿死在那里。让人在钦佩他们轻蔑富贵、远避世俗的高洁精神的同时,又为他们的悲惨结局感到惋惜。

自由的代价

一天,一只朱顶雀高高兴兴地去给小鸟找食吃,它嘴里叼着小虫子飞回来时,自己的窝却空了。朱顶雀一边呼唤,一边痛哭,四处寻找自己的孩子,凄厉的呼唤在森林里回荡着,却没有回应。一只好心的苍头燕雀对朱顶雀说:“我好像记得在农夫家里见过你的孩子。”于是朱顶雀抱着一线希望,又开始寻找。最后,他来到农夫家,看见窗户上挂着一个笼子,而他的孩子们正在笼子里,成了俘虏!小朱顶雀抬头看大朱顶雀,认出那是他们的父亲,便发疯似的喳喳叫,哀求着父亲帮助他们获得自由。悲痛的爸爸猛烈地冲击坚硬的牢笼,用它的喙和爪子拉扯着铁栏杆,但这是项艰巨的工作,它无法完成,朱顶雀只得伤心地痛哭着飞了回去。

第二天,朱顶雀又回到关押小鸟的笼子旁。它望着自己的孩子,隔着铁栏杆,一个一个地吻着它们,然后它在笼子里放了些草,这些都是毒草,把小鸟全都毒死了。要知道,对这些可以在蓝天翱翔的自由自在的鸟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贵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之于人类也一样重要。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由”二字。“自由”不仅是形体上的无拘无束,更是心灵的彻底解放,珍惜自由、热爱自由,便是对生命的全部礼赞。

盗跖

本篇借盗跖之口对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作了全面的批判。司马迁《史记》中称“庄周作《渔父》、《盗跖》、《胠箧》,以抵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对儒家仁义道德的批判,贯穿了《庄子》全书,此篇是《庄子》一书中言辞最激烈,否定最为彻底的篇章之一。作者戏剧性地将儒家至圣孔子与盗跖放在一起,相互辩难,甚而通过盗跖之口将孔子称为“盗丘”。

作者笔下的盗跖是一个彻底的反儒斗士。作者选取这样的一个形象,首先是其言辞如此激烈,声势如此逼人,正是由于他是盗跖,所以我们觉得可以理解。二是通过盗跖之口将孔子驳倒,这无疑就是给儒者以最大的讽刺与打击,因而盗跖在文中获得了气势横冲,压倒一切的力度。盗跖将儒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文武之道,那些上世明主、圣贤忠臣统统批驳。如说“黄帝尚不能全德”“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儒家所称颂的先圣为了“利”而不能够养其“真”,这是盗跖从道家的观点出发对其进行的批判。但盗跖的口锋更为锐利,他更多的是用儒家的伦理道德进行批驳,表明儒家所认定的人伦大德,如“慈”、“孝”在尧、舜尚不能做到。通过对上述的儒家先圣的批驳,让人看到所谓的“忠孝仁义”全是一番空谈。

由于本篇对儒家几近于大骂,后来学者多认为本篇非庄子自作,因为庄子虽然也讥讽儒者,但其根本却是追求自然,主张混同是非。

关于本篇的宗旨和文笔,古人这样评论:

南宋陆秀夫说:“此章雄气逸如,洪源疾注,不可壅遏。”

明代归有光说:“此篇凡三段,皆言不矫行伤生,以求声名富贵,有激之谈也。”

清代陆树芝说:“此篇举一极恶之巨盗,与一大成之至圣,设为辩难,至圣反为巨盗所呵。盖透过一层,以见不易之是非,犹可以强词夺之,然则各执所见,以争是非者,更不足据矣,孰若齐物论之为愈平!”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①,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②,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③,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④。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⑤:“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缴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⑥。”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⑦,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⑧,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候,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⑨,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⑩,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⑾,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⑿。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⒀,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⒁。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⒂,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⒃,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