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玉佩上雕刻着两个汉字,但他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沉默了片刻,阿青又把玉佩塞回到自己胸口,她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变得滚烫滚烫的,就象被什么烧着了一样,尽管寒风依旧从破庙的缝隙里钻进来。
阿青,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因为我现在暖和了。
叶萧的身体同样也暖暖的,破庙外的寒风依旧肆虐,阿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叶萧怀里,其实她明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终于,她慢慢地睡着了。
黑暗的破庙里,叶萧的眼睛依然明亮。
世袭南明王朱由林端坐在王府的中厅,他穿着一身裘袍,没有戴金冠,只是简单地束着头发。他静静地看着在台阶下站着的南明城总捕头铁案,铁案显得有些疲惫,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公人衣裳站在雪地里。
朱由林屏退左右,命铁案上来。铁案的身体魁伟,唇上蓄着黑黑的胡子,鼻梁很高,配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象一只深山里的鹰。也许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了,他的脸红通通的,嘴巴里呼出沉重的热气,与王府细致的装饰显得不太协调。
铁捕头,我听说最近城里发生了两起凶案。
禀王爷,确实如此,死者是经营猪肉生意的商人丁六和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
丁六?我好象见过,是不是那个为富不仁,卖灌水猪肉,并以打老婆着称的胖子?朱由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正是,此人素来品行不端,是个标准的酒色之徒。王爷,还有杨大,几年前惠妃急病,正是属下跑到杨大的店铺里买来了一种昂贵的草药三仙草才救活了她。不过杨大也是南明城中公认的贪财小人,据说还经常贩卖假药害死过不少人。
朱由林点了点头,查出结果了吗?
毫无头绪,两起凶案当属同一凶犯所为,作案动机尚不得而知。凶犯具有极为高超的剑术,可以准确地切断人的气管,却不伤及动脉。
朱由林吃了一惊,他想起这些天常做的那个梦。他的眼睛里弥漫起一股特殊的东西,怔怔地看着铁案,这让铁案有些迷惑,十几年来他总猜不透这位藩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铁案,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也许你不信,但我有些担心,那个凶犯最后的目标就是我。
铁案确实吃了一惊,他看着这个不可捉摸的藩王,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朱由林继续说,是的,我可以确信,他会来杀我的。
王府的中厅一片死寂。
忽然,朱由林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漆黑的夜里,几只夜宿的野鸟被惊起了,看守城门的小卒黑子抬头向夜空仰望。忽然,他见到一道寒光掠过,一眨眼,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吻着地面了,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地颠倒着。黑子看到一丈开外的自己浑身是血,不停地舞动双手,而肩膀上则缺少了一样东西——自己的头颅。
段刀骑在他的口外黑马上,轻蔑地看着地上这颗还冒着热气的人头,然后他大喝一声向南明城最大的钱庄冲去。段刀已经三个月没下山了,他的大黑马已变得懒惰,他的长刀已快生锈了。黄昏时分,断了一天粮的段刀终于打定主意,他要去南明城里的钱庄“借”点银子,还要让几颗可怜的人头祭祭他好久没有舔血的长刀,顺便还带走某个能令他满意的女人。
大黑马的马蹄践踏着南明城最宽阔的街道,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得很远。泥雪随马蹄踏过而飞溅,落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这一晚,整个南明城都能听到这恐怖的声音。从大黑马经过的临街窗户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但没人敢点灯,所有的窗户都和这茫茫无边的黑夜一样。在被窝里颤抖的人们又开始想起段刀和他的马蹄声带给南明城的恐怖回忆。每隔三个月,居住在大山深处神出鬼没的南七省头号强盗——段刀就会骑着他的口外黑马,佩着那把夺去无数英雄和小人性命的长刀闯入南明城。谁都无法阻挡他,就连总捕头铁案也不是他的对手,最富有的钱庄将被洗劫一空,最漂亮的少妇将被他掳走永不复还,最华丽的宅邸将被他付之一炬。
南明人三个月一次的恶梦,终于在今晚降临了。
停。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在南明城的黑夜中显得异常尖锐。段刀本想不管他,径直放马冲过去把拦路者踩倒了事,可他已经有很久没遇到过敢于阻拦他的人了,他忽然对那少年产生了某种兴趣。段刀勒住了缰绳,大黑马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使劲地用马蹄敲打几下地面。
段刀慵懒地坐在马鞍上,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前方。他看到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月光忽然从云朵中闪出,这杀气腾腾的夜晚骤然变得柔和了起来,明媚的月光使他看清了少年的脸。
小朋友,请让开。
不。
再说一遍,请让开。
段刀提起了长刀,刀尖上,黑子的血还没有干,缓缓地滴落到地上。月光下,他的刀锋隐隐地闪着青光,在黑夜里耀眼夺目。
不。
少年依旧平静地回答。
起风了。
段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惋惜,他甚至还对少年的勇气有几分钦佩,可惜,此刻在段刀的眼中,少年已经是死人了。
段刀的双腿向里用了用力,大黑马的肚子被马刺弄疼了,它喷了喷鼻子,撒开四蹄向前冲去。段刀的手中,缓缓地划过一道弧形的白色寒光。
马蹄声碎。
南明城所有的人都躲在窗边倾听。
月光竟如此明媚。
少年冷峻的脸在段刀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长刀的寒光挟着一股冷风,对准了少年的脖子,段刀确信,没人能逃过这一击。
最后一瞬,段刀终于看到少年从背囊里拔出了剑。可惜,段刀最终没能看清楚那把藏在少年背囊里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段刀看到的只是一道流星的轨迹。
流星划过他头顶的夜空,这是段刀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的流星,他不禁为之轻声赞叹。
他知道流星就是少年手中的剑。
流星只能存在一瞬。当流星消逝的时候,段刀忽然感到喉咙口有些凉,一股寒风钻进了自己的脖子。少年依旧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剑已经回到了少年背囊之中。
大黑马停了下来。
段刀脑子里晃过了许多个念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于是他抬起头,看到了那轮美丽无比的月亮。
然后,段刀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大黑马上栽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马蹬上,硕长的身体就这么倒吊在马上。
长刀依然紧紧握在段刀手中。
大黑马终于明白了,它仰天悲鸣了一声,这长嘶让整个南明城为之一颤,然后掉转马头,向城门狂奔而去。段刀的尸体依旧被吊在马蹬上,他的眼睛还睁着,大黑马拖着段刀一起远去,其实段刀并没有流多少血,动脉也没有被伤到,只是气管被剑切断了。很快,大黑马连同段刀的尸体一起消失了,从此没人再见到过段刀。
总捕头铁案正藏在几十尺开外的一间屋顶上,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没错,那个少年正是叶萧。
叶萧穿过几道复杂如迷宫般的回廊,来到了南明王府的中厅,按照一个老宦官的关照,他跪在王府宫殿的台阶前。玉阶上的积雪还没扫净,雪水透过叶萧的裤子渗入膝盖。他依然跪着,双目直视前方,开阔的中厅金碧辉煌,但空无一人。
王府里的许多地方都有漏壶,这些漏壶时而结冰,时而滴水,现在,他听到了滴水声。叶萧看不懂刻漏所标志的时间,他只知道自己已跪了许久。但他还是这样跪着,象尊雕塑,直到南明王朱由林出现在中厅里。
叶萧看到朱由林缓缓坐到宝座上挥了挥手,老宦官轻声对叶萧说,王爷召你快进去呢。
他站起来,刚要往里走,耳边响起了老宦官尖利的声音——把身上的家伙拿下来。
叶萧一怔,注视着老宦官那张松弛的脸,片刻之后,他屈服了,缓缓从背后抽出了剑,连同剑鞘。叶萧端着这把看上去普通无比的剑,轻轻地交到老宦官手中,然后走进中厅的殿堂。
他缓缓走到距朱由林一丈开外的地方,刚要下跪行礼,朱由林轻声道,免了。
谢王爷。
铁案已经把你的事说给我听了。悍匪段刀横行南七省十余年,作恶无数,杀人如麻,官府以及本藩屡次抓捕,均未成功,没想到在昨晚,你只用了一剑就把段刀绳之以法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叫叶萧是不是?
是。
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杀死段刀的那把剑?
当然。
朱由林点点头,站起身来,向老宦官做了个手势。老宦官立刻端着叶萧的剑走了进来,把剑交到主人手中。朱由林仔细地看着这把剑,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普通的剑,王府里藏着上百把各种各样的剑,最差劲的那把也要比叶萧的剑昂贵数百倍。朱由林握住了剑柄,这剑柄不过是用一些破布条缠绕着而已,但剑鞘似乎比一般的剑更紧一些。朱由林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剑。
难以置信,这样一把平常的剑居然能取了段刀的性命。朱由林自言自语。
忽然,他握剑的手腕轻轻一翻,随手挽了个剑花,虽然是随手一舞,但叶萧仍能感到朱由林手中剑气逼人。但叶萧没有想到,朱由林的手腕往前那么轻轻一送,剑锋已经对准了他的咽喉。
剑尖闪过一道青光。
叶萧的眼里也有一丝剑光闪耀。
诺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忽然,朱由林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笑意。
不倚剑,不畏剑,你果然是天生就善于使剑的人。
王爷过奖了,原来王爷也是剑道中人。
叶萧,从今天起,你就是南明王府一等带剑侍卫。
朱由林说完,还剑入鞘,把剑交还到叶萧手中。
遵命。
忽然,朱由林转过身去看着刻漏,淡淡地说,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王府里的老宦官说,南明城最高的地方是报恩寺的舍利塔。
现在,叶萧正站在报恩寺山门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七层宝塔,冬日的阳光洒在宝塔金色的葫芦顶上。随着进香的人流,他走进报恩寺,避开人多的地方,溜进一扇小门里。四周一片寂静,院墙几乎快塌了,小鸟在园中的残雪间觅食。叶萧抬起头,那座高塔就在眼前。
走进宝塔,阴冷的气息传来,塔里一片黑暗,看不清底层的佛龛里供奉着什么。叶萧走上木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吱吱哑哑叫了起来。右手接近了背囊里藏着的剑,但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过是些夜出昼伏的蝙蝠。塔是八面的,每一面都开着门,外面有栏杆,飞檐下挂着玲铛,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忽然觉得这铃声有些象阿青说话的声音。他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最高的第七层。
这里非常狭窄,就连门窗也缩小了,寒风透过小窗户吹进来。叶萧走到木栏边眺望,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南明城,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询问哪里是南明城制高点的原因。
可是,叶萧怎么也看不清南明城。
他看不清并不是太过遥远,也不是视力不济,相反,他可以从七层宝塔的顶上看到阿青住的那间古庙上残破的瓦片;可以看到世袭南明郡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可以看到十几条街外一个踏雪怀春的少女在等她的情人幽会。可是,他就是看不清整个的南明城,无论面向哪一个方向,他所看到的终究只是南明城的一部分而已。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眺望,叶萧忽然有些目眩,仿佛使他高高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舞着剑。
欢迎你来到舍利塔。
忽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叶萧的背后响起。叶萧的右手立刻伸到了背后,迅速地转过身来,但他没有出剑,他见到的只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
你是谁?
贫僧法号三空。
请问三空法师,你可曾听说过王七?
王七?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个人,问他干什么?
王七现在何处?
听说他已经去了遥远的西洋,一个叫佛朗机国的地方。
有人说王七已经死了。
不,王七绝对没有死。
他还活着?
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会骗你?
叶萧点了点头,他把目光从眼前这个中年僧人的脸上移开,又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南明城,他缓缓地问道——法师,我为何总也看不清这座城池?
三空平静地说,你看,你脚下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谁也无法窥尽其全貌,正如三千大千世界。
谢谢法师,我明白了。
叶萧继续看着眼前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城池,一阵风掠过他的额头。
呵呵,又下雪了。
三空轻轻地说了一声。
果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破庙外,风雪又开始肆虐了,这是阿青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也许今晚又要有流浪汉和乞丐冻死了。一个人坐在篝火边,火光下孤独的影子摇动着,阿青只能依靠自己取暖,双手交错抱着肩膀,两腿盘在胸前,全身蜷缩着。阿青想叶萧现在一定穿上了新衣服,住在有火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副棉被。可她感到自己的后背还残留着叶萧胸膛的体温,和他那双手的力度。
一阵风呼啸着吹进来,篝火熄灭了。阿青想把火重新点起来,可怎么也做不到。她只能站起来不断地跳动,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
就算冻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庙里强。她裹上了所有能够裹上的东西,还披了一张大帏幔,走出了破庙。黑夜里的雪打在脸上,她一个脚趾头露在草鞋外,冻得硬梆梆的。
她走进一条小巷,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线昏黄的光亮,象是鬼火。
那是一个灯笼,一个人正提着灯笼向这边走来。
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是某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喉咙口吞咽自己的浓痰。
阿青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
一个影子掠过阿青的眼前,拦住了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寒光掠过雪夜。
提着灯笼的人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倒在了雪地里。
漫天风雪中,阿青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忽然转过脸来,落在地上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脸。
她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
一阵尖利的叫声划破南明城的夜空。
铁案循着声音飞奔而去,雪地里充满了脚步声和泥雪飞溅声,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令所有毛贼或大盗胆寒的铁捕头了。他紧紧抓住腰间的刀柄,渴望一场雪夜中的格斗,尽管他明白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转进小巷,铁案隐隐看到前头一点昏黄的亮光,他咬了咬牙向那光线冲去,他的刀已经缓缓出鞘了。他几乎已经看见那个影子,模模糊糊,在亮光里摇晃。铁案很想大喝一声,就象年轻时那样报出自己的名号吓破那些江洋大盗们的贼胆,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来,他想,应该用自己手中的刀来说话。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一股热气涌到他脸上。他挥起了刀,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于是他收住刀锋,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臂。
在黑暗里,一双明亮的目光在铁案的眼前闪烁着,这是阿青的眼睛。
看到这目光,铁案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个人。目光往前一扫,小巷里已不见其他人影了,他不愿再去追赶,在漆黑的夜里,反而会徒送自己的性命。铁案把阿青向前推了几步,直到那线微光照亮她的脸。
那张脸又小又脏,小巧的鼻子冻得通红,嘴里的热气全呵到了他脸上。只是那双眼睛大得让人吃惊,铁案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那双瞳仁里跳动着。
他忽然有些发愣,那双眼睛包含的东西,竟是他曾经熟悉过的。铁案抓住她的手渐渐松了。那只躲在破棉袄里的手臂刚要抽出来,又立刻被抓紧了,力道几乎渗进了她骨头。
她又尖叫了一声。
铁案用浑厚的嗓音说——你看见了,是吗?你看见那个人了。
阿青不回答,眼神惊恐万分,她的目光移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