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案看到了地上的死人。
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了一下死者的伤口,没错,还是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在咽喉处,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准确地切断了气管。死者身上还是热的,刚刚断气。
雪花渐渐地覆盖住了死者的脸,铁案再也看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死者居然没有头发。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阿青。铁案明白,阿青什么都看到了。
忽然,一些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层薄冰覆盖着花园里的池塘,细小的雪花在如同一面铜镜般的冰面上飘舞着。
看,梅花开了。
南明王朱由林坐在一张石椅上,对护卫在身边的叶萧说。一树梅花孤独地开放在池塘边的假山下,红色的花骨朵点缀着白雪笼罩的背景,淡淡的花香自花蕊里飘散出来,缓缓飘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飘到桌上的一小杯酒中。酒刚刚温好,趁着冬雪里酒水的温度,朱由林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味。然后,一口温热的酒,连同梅花香,顺着咽喉进入了体内。
酒滋润着朱由林的愁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消逝在风雪中。
昨晚,报恩寺的三空和尚死了。
三空?叶萧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那座高高的舍利塔,塔顶一个僧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叶萧并不知道,三空曾经是南明城最富有的人,出家前的名字叫马四,世代从事钱庄业,八家分店遍布全城,城里所有的银票都要到他的钱庄里兑换,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许多商家和百姓缺钱时只能向马四借钱,而他放出去的全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许多人因为还不出利息,只能卖房子卖老婆还债,甚至为此而家破人亡。几年前马四不知为何出家为僧了,每天晚上提着灯笼在城里转悠,据说是在给死在外面的孤魂野鬼们超度。
朱由林以平静的语气对叶萧叙述着,这桩凶案的作案手法与前几次一样,也许,那个人比段刀更加可怕。不过,昨晚有人在现场目睹了凶案的发生,而且还看清了凶犯的真面目。叶萧,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叶萧茫然地摇摇头。
朱由林看着叶萧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有一层薄雾正在漂浮。叶萧忽然说话了,王爷,依您看,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朱由林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孤独的梅树上,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我。
王爷你说是谁?
叶萧,你没有听错,我猜,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在下将尽全力保护王爷。
朱由林淡淡地一笑,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端起荡漾着微波的酒杯。许久,他才把这杯酒喝下。
酒已经冷了。朱由林摇了摇头问,叶萧,如果你碰到了那个要杀我的人,你们都用剑,你说究竟是谁胜谁负?
心外无剑。
什么?
王爷,在下说心外无剑,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比心。
朱由林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剑客,有的只是剑客之心。
忽然,朱由林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另三指蜷在一起,直指正前方的那树梅花,就象拿着一把剑,然后缓缓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剑。
话音刚落,一丈开外的那树梅花上所有的花瓣竟都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那些红色小花瓣随着白色雪花一同坠落,撒在池塘的冰面上,乍看上去,仿佛是几滩殷红的血迹。
雪花飘飘,朱由林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阿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当她从梦里解脱出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这是阿青十几年来头一回睡在真正的床上。身上盖的也不是那条破棉袄,而是丝绸被子和波斯进贡的毛毯。她看到自己正睡在一副暖帐中,身上穿着一件丝绸亵衣和蝉翼纱袍,柔软舒适地贴在皮肤上。她又摸了摸了头上,也不再是那蓬乱遭遭的头发了,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手里抚摸着的是别人的头发。
阿青终于又成为一个女孩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轻声问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不是梦。
她撩开了轻纱暖帐,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又是一阵暖意涌来,原来床下还放着火盆,炭火正微微地燃烧着,使这房间仿佛回到了春天。床的正面有一个折叠屏风,锈着梅花的图案。房里还有许多家具,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字画。
忽然,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阿青紧张地抓着紫檀木的床沿,胸中小鹿砰砰乱跳。
那个人出现在屏风前面,束着金色的头巾,飘逸的紫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足蹬一双软靴。他看到阿青正坐在床上,微微一惊,然后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以他那柔和的声音对阿青说。
阿青茫然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阿青还是摇着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堂。
忽然,阿青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柔软的丝绸衬托出了几乎被她遗忘的女儿身形,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孩?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男孩子的。
朱由林坐到她身边说,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在杀人现场被铁案抓住以后,他把你带回衙门审问,可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为什么?
阿青忽然闻到身边有一股熏香味,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我忘了,当时我被吓坏了,我只记得那条黑暗中的小巷,但却忘记了那个人的脸,我也不记得有人审问过我,总之,我被抓住以后的事全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惊吓过度,暂时失去了一段记忆。听我说,今天早上我也去了铁案的衙门,当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对,这是女孩才有的眼睛。于是,我把你从铁案手中要了出来,将你带到王府里,让丫头给你换掉所有的衣服,给你洗了澡,梳妆打扮,让你重新变回了一个女孩子,你高兴吗?
我,我不知道。
朱由林淡淡地吐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青。
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谁,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扔到破庙门口,被一个老乞丐收养了。忽然,阿青的嘴唇有些颤抖了,她的眼睛里飘起了一层薄雾,那个可怕的记忆又模模糊糊地浮现起来了——不,我还记得一些,我爸爸用一把刀砍到了我妈妈的身上,她的头被砍下来滚到我身边。我躺在床上哭着,满眼全是她的血,是血……
别害怕。朱由林搂住了她的肩膀。
阿青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盯着朱由林说,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记事。
朱由林沉默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从阿青的肩膀移到了脸上,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向下滑去,经过阿青细嫩的脖子,手指在她脖子上停顿了很久,再往下,朱由林摸到了一块玉佩,冰凉的玉有着与他的手指相同的温度。他没有用眼睛看,但能摸出玉上雕刻着两个字——小枝。
玉上刻着“小枝”。朱由林在阿青的耳边说。
原来那两字念“小枝”。虽然从小就戴着,但我到现在还不认识那两个字。老乞丐说,从在破庙门口捡到我的那天起,我身上就一直戴着这块玉佩,这大概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离开它,我就会没命了。
朱由林不再说话了,他轻轻地抚摸那块玉佩,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
他点了点头,缓缓走出了这个房间。
细雪依旧无休无止地飘落,一滴泪水落在他脚下的雪中。
小雪初晴。
雪终于停了,阳光照射在雪地里,给人一股暖意。池塘上的薄冰有一半融化了,露出的池水微微荡漾,与残存的薄冰互相交错。那棵梅树仍独自站在池边,顾影自怜,几朵花瓣在树下的泥土中缓缓腐烂。
叶萧独自一人走过池塘边,似乎又见到了南明王朱由林喝酒的样子,还有朱由林那两根似乎有魔力的手指。他已在王府当差好几天了,但仍然不知道王府究竟有多大,他所走过的地方,永远都只是王府中的一个小角落。叶萧终于明白了,踏入这座王府,不过是走进南明城这座巨大迷宫里的又一座迷宫而已。
踏着一地残雪,绕过池塘,叶萧走进一道长廊。转过好几进院落,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那香味带着他前行。最后,他看到了一个虚掩的小月门,轻轻推开,那股味道又扑面而来,他知道这里就是诱惑的源头。
走进房间,一副绣着梅花的折叠屏风阻拦在他面前。绕过屏风,叶萧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发型,穿着一身红色丝绸的小袄,外面还披着一件裘皮袍子。她的肤色白皙而干净,脸庞小小的,五官也很小巧,只是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叶萧,一阵惊讶的样子。
对不起。
叶萧低着头,迅速地退出了这个房间。他跑出小院的月门,重新把门关好,然后又钻进了迷宫般的回廊中。
他忽然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
小兄弟,恭喜你现在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了。
谢铁捕头,叶萧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铁捕头的举荐。
可是,你只用一剑就杀死了段刀,这功夫我也做不到。我老了,不比当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小兄弟,我们没有找到段刀的尸体,无从验看他的尸首,不过我估计你那一剑,一定正好割断了段刀的气管,使其断气而死。
铁捕头是如何知道的?
铁案看着叶萧,笑而不答,他觉得眼前这少年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少年那眼神和话语都向他表明了这个判断。
叶萧缓缓地问,铁捕头,你的那桩连环凶杀案还未有头绪吗?
查到过一个目击证人,可是那证人却被王爷要走了。
哦,王爷说那个凶手最后的目标就是他,所以他要我在他身边保卫他。
王爷需要别人保护吗?
铁案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虽然好汉不及当年勇猛,但他的中气依然十足,厅堂里到处都有回音缭绕。铁案不想再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他反问叶萧,请问小兄弟为什么到南明城来?
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沉默,长久的沉默,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铁案就一言不发了,目光也忽然凝固了起来,他的视线越过叶萧的眼睛,落在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过了许久,铁案才回过神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送客。
叶萧不懂铁案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这里。
窗外夜幕降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铁案一个人还形单影只地坐在厅堂中。烛火点着,红色的烛光照射着他的脸,把额头的皱纹都显露了出来。铁案的影子在他的身后越拉越长,他的嘴里喃喃地自语地念着一个名字——王七。
铁案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他踏着雪从京城回到了南明。为将一个杀人如麻的逃犯捉拿归案,铁案已经在外追捕了五年,五年里他一次都没回过南明城。他走遍了天南地北,从江洋湖海到深山老林,好几次都险些葬送了性命,终于在京城抓住了逃犯,将其交于刑部衙门法办。他欢天喜地的回到了南明城,那夜的大雪他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铁案没有回衙门,直接回家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独守空房等了他五年。回到家里,他重又见到了久别的妻子,他的妻子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总是荡漾着忧郁。但妻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样欢天喜地,说话显得吞吞吐吐。铁案非常奇怪,他是那么爱他的妻子,他不愿相信某些事情在他家中发生。他冲进卧室,发现了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胸口挂着一个雕着“小枝”字的玉佩。可铁案出门已经有五年了,中间从未回过家,这三、四岁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自己的骨肉。他愤怒了,他不敢想象,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会趁着丈夫在外头为了公事出生入死常年不归而做出肮脏的事情来。他抱起这孩子,孩子的哭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问妻子这是谁的孩子。妻子哭了,泪水象珍珠一样挂在美丽的脸颊上,妻子没有撒谎,老老实实地说这是她生的孩子。铁案似乎被重击了一下,他几乎崩溃了,狂怒地问她,那个野男人是谁?妻子起初不敢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王七。铁案没听说过王七这个人,但他确信,这个叫王七的人在他外出的五年里和他妻子干下了最肮脏的事情,而小女孩就是这肮脏的结果。铁案看着妻子,脑海里似乎浮现起了那件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作为男人这是奇耻大辱。狂怒的铁案抽出了刀,妻子闭起眼睛说——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只是别伤害我的女儿。铁案点了点头,然后挥刀砍下了妻子的人头。鲜血飞溅在他脸上,热热的,就象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感觉。小女孩继续在哭,铁案遵守了妻子临死前的愿望,他抱走了这孩子,送到一个乞丐寄居的破庙门口,那块玉佩依旧挂在小女孩的胸前。铁案离开了这孩子,跑到衙门里向官府报告,一个叫王七的男人杀死了他的妻子。于是,王七成为了杀人犯全国通缉,直到现在。
铁案永远记得那个大雪之夜。
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厅堂之外。雪又落下来了。
漏壶里的水依然不断滴落,“滴嗒”,“滴嗒”,余音缭绕,绵绵不绝。
叶萧推开房门,雪花落在脸上,头发被吹起又落下。他走进一条长廊,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下沉重的步履。他穿梭在南明王府的深处,走过一道又一道月门与长廊,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园和池塘,绕过一栋又一栋楼阁和水榭。他拐了无数个弯,绕了无数个圈,眼前同时有许多个门,但只能从其中的一扇门走过。
雪花飘舞,沉沉夜色里,叶萧踏着雪,悄无声息地走进一道高高的门槛。那是座巨大的宫殿,与室外寒冷的雪夜相比,显得温暖而干燥,而且,还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味。叶萧被那香味俘虏了,他被香味紧紧地抓住,一直向前走去,绕过几个复杂的隔间,最后见到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他拔出了身后的剑。
冰冷的剑锋直指床上安睡的那人的咽喉。
只需要轻轻地那么一下,不需要太大的力量,恰到好处。
但剑锋似乎是凝固住了,停留在距离咽喉二寸远的地方,纹丝不动,仿佛是与叶萧的手连在一起用铜汁浇铸了起来。
我在哪儿?
叶萧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目光一下子清澈了起来,虽然房间里一片黑暗,但他可以看清睡在床上的人,那个人的咽喉,距离他的剑尖只有两寸,那个人就是这栋巨大王府的主人——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
我这是在干什么?
叶萧怔住了,他想起来,刚才他还在床上睡着,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迷宫般的王府里不停地穿梭,直到进入这间宫殿,站在朱由林的床前,用剑指着他的咽喉。不,这不是一个梦,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朱由林的床前,自己的剑真的指着朱由林的咽喉。叶萧终于苏醒了过来——自己刚才在梦游。
他一阵发抖,剑锋从朱由林的咽喉收了回来,送回背囊里。心跳不断加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嘣出来,叶萧的眼前浮现出了药铺老板杨大的脸,僧人三空的脸,最后,是总捕头铁案。
叶萧不敢多想了,他越想越怕,就象掉进了冰冻的池塘里,被那些隐居的小鱼吞啮。
他悄然退出寝宫。
寝宫里依旧被那股香味所包围着,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朱由林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床前。
他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只穿着一身单衣来到寝宫门口,茫茫雪夜中,他再也见不到叶萧的影子了。
朱由林缓缓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了王府的夜空。
仵作的验尸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但又不象是通常所能闻到的那种尸腐臭,而是另一种味道,纯粹只属于死亡的味道。现在,铁案就面对着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