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却听到朱由林的声音,不,我给你倒。
朱由林拿起了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
叶萧端起酒杯,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酒刚刚被温过,还冒着一股热气,酒杯里漾起了一些微波。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朱由林正在看着他的表情。
雪大了。
朱由林微微一笑,叶萧,原来你不胜酒力,那就算了。
一粒雪籽落到了酒杯里,再缓缓地融化。
叶萧终于把这杯酒喝了下去,一股香醇温热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喉咙,很快,他的胃里开始热了起来。
好酒,谢王爷恩典。
不错,这酒是王府里特酿的,叶萧,你看在这大雪之夜,如果能够独自饮酒赏雪,再吟上几句诗,实在是人生之一大美事。
叶萧看了看亭外的雪和被雪所覆盖的假山和池塘,各自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他轻声地,王爷,昨天晚上,铁捕头死了。
铁案的气管被剑割断了吧?
是的,我在铁案的身上,还闻到了一种气味。
朱由林的眉头一扬,却没有回答。
叶萧继续说,这种香味只有在王府中才能闻到,特别是王爷您的身上。
你怀疑我?
叶萧从怀中掏出了一些植物种子说,王爷,今天我在大殿的香炉里发现了这些东西,我曾听说这种西洋国的断魂草香能使人上瘾,让人变得疯狂而嗜血。
朱由林的嘴角微微颤抖,很好,叶萧,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秘密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相信的,就是这断魂草香。在深夜闻到这熏香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王七的剑客。是在,在夜里我就是王七,天下第一的剑客,所有着名的剑客都将败于我剑下,所有无耻的小人也将死于我剑下。
叶萧冷冷地盯着朱由林说,半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王七的剑客,传说他来自南明城,他与十七位最负胜名的剑客比剑,并一一打败了他们,所有的失败者无一例外都是咽喉被剑割断而死,就和现在丁六、杨大、三空、铁案他们咽喉上的伤口一样。
没错,王七就是我,大明朝的七王子南明王。朱由林微笑着说。
你杀了那些剑客,是你们相互比剑的结果,惟其如此才能证明你是天下第一剑客。那你又为何要杀了丁六、杨大、三空、铁案他们呢?
亭子里熏香缭绕,朱由林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说,这诱人的熏香告诉我,王七的使命就是杀人,让鲜血洗净我的宝剑,没人能抗拒这熏香。可是,王七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是滥杀无辜的凶徒。王七已经犯下了一次大错,误杀了深爱的惠妃,绝不能再犯第二次。王七要杀的人,是那些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恶人,苍天有眼,绝不会让这些人多活一天,王七只不过是代替苍天提前惩罚了他们。我已经列出了一张死亡名单,南明城中所有作恶多端之人都将死于王七剑下,卖灌水猪肉欺男霸女的丁六、卖假药害人性命的杨大、放高利贷弄得人家破人亡的三空,还有杀害了我生命中最爱的女子的铁案,你不觉得这些人早就该死了吗?而他们仅仅只是名单的开始,后面还将会有更多的恶人得到报应。
听到这里,叶萧已经全都明白了,他的手悄悄伸向了背囊里的剑柄,但现在又停了下来,手心里全都是冷汗。看着气度非凡的朱由林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一长串话,叶萧突然有些疑惑了,眼前这位为南明城斩奸除恶的王爷究竟是人还是魔?
朱由林冷冷地看着他,终于说话了,叶萧,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南明。
为什么?
你来找王七,和他比剑,打败他。
叶萧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起来。
沉默,大约半柱香的工夫。
石桌上的小香炉继续飘出轻烟,无孔不入的熏香,如女子的发丝般直涌入叶萧的鼻孔。他拼命地要屏住呼吸,但却无能为力,这诱人的气体已经充满了他的肺叶和血管。
叶萧的耳根渐渐发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了一眼朱由林,发现南明王爷的脸色也变得血红血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王七就在眼前。
突然,朱由林说话了,你知道吗?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熏香已经完全渗透进你的血液了,你已别无选择,今夜,我们两个人的剑,必然会有一把染上对方的血。
叶萧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已经感受到了,杀气正降临自己的咽喉。
依然,沉默。
朱由林在等待叶萧的回答,直到叶萧缓缓抽出了背囊里的剑。
黑夜里,那把普通的铁剑发出冷冷寒光。
朱由林点了点头,对叶萧微笑了一下。忽然,朱由林的手里也出现了一把剑。
两个人的剑互相指着对方。
停顿。
一粒雪,缓缓地飘落在叶萧的剑尖上。他在等待,他在等待什么?
朱由林终于出剑了。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里的亭子。没有雷鸣,只有飞雪。
叶萧的手有些僵硬,他的剑一挥,格开了朱由林的剑,一点金属碰撞的火花在他的眼前飞溅而起。
熏香弥漫。
又是一剑贴着叶萧的剑身过来,这一剑直指他的咽喉。
目标是气管。
不——叶萧暗吼了一声,身体猛地后仰,那一剑在距他咽喉两寸开外划过,他的脖子能清楚地感到一股逼人的剑风。一滴汗珠从叶萧额头渗出来,但他立刻反攻了一剑。朱由林极其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击,然后手腕一变化,他的剑无声无息地划破了叶萧的左肩。
血丝渗出了叶萧肩头的衣服。第二剑接踵而至,目标是叶萧的眉心。
叶萧躲不过了,他几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
忽然,一阵奇异的风卷着雪花掠过,一下子吹倒了石桌上那盏小香炉,香炉里的火星和熏香灰全都被撒了出来,它们在风雪的挟持下,像发疯了似地吹向朱由林的脸,一瞬间,那些熏香灰模糊了他的双眼,朱由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这一剑刺空了。
而叶萧的脸正好背对风向,当他重又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活着。
风雪救了他。
今夜,注定不属于朱由林。
叶萧重新举起了剑,而朱由林的眼睛里全是火辣辣的熏香灰,刺激得他睁不开眼。
熏香,又是熏香……
叶萧的剑指着南明王朱由林的咽喉,突然如雕塑般定住了——
他该不该死?是杀?还是不杀?
熏香灰渐渐地散到了空中,几点香炉里撒出的火星飘舞起来,又迅速地消逝于雪中。
朱由林还是睁不开眼睛,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天意如此。
叶萧的剑尖有些颤抖。
朱由林冷冷地催促道,你还等什么呢?酒都快凉了!
酒都快凉了?
叶萧终于点了点头,手中的利剑,瞬间划破了朱由林的咽喉。
朱由林的气管被割断了。
叶萧将自己的剑送回到背囊中。
熏香渐渐散去了,朱由林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要向他说什么话。片刻之后,朱由林从小亭的栏杆边摔了下去,倒在池塘的冰面上。冰面无法承受他的体重,裂了开来,冰凉的水冒着热气涌动着,朱由林缓缓地沉到了池塘的水底。
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死了。
叶萧明白,并不是自己的剑杀死了对手,而是风雪和熏香杀死了朱由林。
不管是贱民,还是藩王,在大雪面前,都是平等的。
池塘上的冰面,又开始缓缓合拢了。
叶萧转过身,把酒壶打开尝了尝,酒还没有凉。于是,他仰起脖子把这壶温酒全都喝光了。
好酒,果然是好酒。
(尾声)
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是一个南明城的雪夜。
阿青蜷缩在破庙里,裹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披散着肮脏的头发,浑身散发着臭味。今夜实在是太冷了,她担心自己会不会冻死在这破庙里,外面的风雪呼呼地飘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她摸着玉佩上的字,曾经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两个字念“小枝”。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本来也是她的名字。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束着金色的头巾,飘逸的紫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足蹬一双软靴,双眼盯着她就好像发现了一块美玉。
瞬间,阿青全都想起来了,多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一个叫叶萧的带剑少年,徐徐向她走来,他们蜷缩在这座破庙中,围绕着篝火互相以身体取暖。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一夜之间从街头的小乞丐变成了宫廷中的小郡主,在梦一般的宫殿里,南明王像父亲般慈祥地看着她。最后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她悄悄地躲在假山后面偷看,看着叶萧割断了王爷的喉咙,在那个瞬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那天决斗结束以后,她留下来给王爷收了尸,而叶萧像幽灵一样离开了南明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南明王朱由林的死惊动了当今天子,人们传说是一个叫王七的剑客杀死了王爷,但始终都没有查出这个王七的下落。
王爷死后,宦官们认定她是被王爷买来的青楼女子,于是他们把她送回了青楼,她拼命逃了出来,宁愿回到破庙做一个乞丐。或许在王府中的日日夜夜,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梦而已。
很多年过去了,阿青哪儿都没有去,就这样一直呆在破庙里,等啊等啊,她等待某一个夜晚,在那茫茫的雪夜里,一个叫叶萧的少年,会英姿勃发地背着剑来她面前。
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来南明?
我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王七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找王七干什么?
与他比剑,打败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