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雪,仵作也早就收工回家了,房间里只剩下一个活人与三个死人。
一个活人,自然就是铁案,而那三个死人则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第一个有着一具肥胖的身躯,那是连锁肉铺老板丁六。他已经死了十多天了,现在天寒地冻,尸体完好无损,如果是夏天,这具充满脂肪的尸体早就成为各种臭虫与尸蛆的美餐了。
第二个则浑身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药材味道,那是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那只僵硬的手好象还在打着算盘。
第三个是一个光头的和尚,他是僧人三空。三空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的,似乎那宽敞的僧袍里包裹着的只是一团棉花,就如同外面漫天的飞雪。
他们都死了。
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铁案都十分讨厌。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害怕,他害怕不是因为与死尸面对,铁案一生处理过的死人成百上千,死于他刀下的盗贼也不下百人。但此刻他的害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铁案又一次伏下身子,重新看了一遍尸体,尽管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那些位于咽喉的剑伤就和这雪夜中的南明城一样,是个难解的迷。铁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他的师傅对他说过的话——
捕快就是解迷的人。
铁案的脑子里不断闪回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副副画面交替出现,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回复于模糊,犬牙交错,重重叠叠,就象大雪里无数混乱的脚印,再也无法分辨清楚。
忽然,一点光线在他脑海深处亮了起来。他循着那光线而去,发现了一道大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道路不断分岔的迷宫,他在迷宫不断地走着,直到那个最终的秘密。
他看到了。
铁案忽然感到了一股彻骨的恐惧。于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摸向自己的咽喉。
叶萧掸了掸身上的雪,走进仵作的验尸房。原因很简单,清晨仵作来当班的时候,发现验尸房里多了一具尸体——铁案。
叶萧依次看了看所有的尸体,丁六、杨大、三空,最后是铁案。
铁案静静地躺在地下,还是穿着一身公差的衣服,腰上带着佩刀。死去的铁案睁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咽喉处有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刚好切断气管。
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叶萧自言自语地说。
忽然,叶萧的鼻子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他猛吸了几口气,那股奇特的气味通过咽喉进入体内。似乎整个验尸房里都有这种气味,叶萧低下头,把脸凑到铁案身边。他确定,这味道就出在铁案身上,那是什么味道?
不,不可能。
可是,这味道却分明把叶萧引向了那个巨大的迷宫,在那富丽堂皇的迷宫里,总是弥漫着这样诱人的熏香味。在南明王府的日日夜夜里,叶萧都沉醉在这些味道中。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奇特的熏香味,而且还能有这样绝妙的剑法杀死铁案的,在南明城里,只能有一个人——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人。
叶萧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忽然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推开门,看到雪越来越大了。
雪,何时再停呢?
在王府当差了五十年的老宦官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忽然,他看到那个叫叶萧的少年走进大门,跨入迷宫般的回廊和走道。
叶萧的剑贴在后背,他能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透过剑鞘和衣服渗入体内。这把剑是有生命的,它知道下一个对手在那里,它渴望舔噬对方咽喉中的血。现在,剑已经抑制不住了。
他能找到这座王府的主人,依靠他的鼻子。
是的,叶萧又闻到了那股熏香,在迷离的熏香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座隐匿在大殿后的暖阁中。
但王府的主人并不在。
暖阁中央有一个香炉,一缕悠悠的轻烟飘了出来,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然而,叶萧还是感觉到朱由林的存在——他存在于这诱人的熏香气味中?
叶萧猛地吸了一口气,一缕香烟通过咽喉缓缓地沁入心脾,充满了他的血管和大脑。忽然,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仿佛有一只蚂蚁正在血管里缓缓地爬着,这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香炉跟前,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嗅了好一会儿。
突然,叶萧抬起头来,两眼充满着恐惧。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关于熏香的传说。
叶萧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香炉里有东西。
他把手伸到了香炉里面。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的地方,是报恩寺后面的乱葬冈。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看的人,是埋在乱葬冈里的一个女人。
现在,他站在一座孤独的坟墓前,没有墓碑,只有墓后的一棵枯树,向天空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
雪渐渐覆盖了他的头发。
这座坟墓已经在这里寂寞了十七年了,躺在坟墓里的是一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子。
可惜,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有夫之妇了。
她的丈夫就是南明城总捕头,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捕铁案。
那是十九年前的上元节灯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终于耐不住寂寞跑了出来。她的丈夫铁案已经在外面追捕一个逃犯很久了,整整一年多没有回家来,她甚至不知道丈夫死了还是活着。
在那个花市灯如昼的夜晚,少妇暮然回首,一个气质不凡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正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
他就是年轻的南明王朱由林。
刚刚来到南明城就藩的年轻王爷穿着一身便服,看起来像是京城来的富家公子。他早已厌倦了宫廷中的贵妇与小姐,当他第一次见到市井中如此美丽的少妇时,心底立刻荡漾了起来。朱由林微笑着走到她面前,而她则羞涩地低下了头。
此后的几个月,朱由林每晚都会悄悄溜出王府,摸到寂寞的少妇家中,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他甚至把随身佩戴的玉佩交给了她,在那块玉佩上雕刻着“小枝”。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年轻的王爷很清楚自己绝不能透露身份,他想起自己排行第七,小时候总被人们叫做七王子,所以他随口编了个名字——王七。
一年以后,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按照玉佩取名为“小枝”。
然而,朱由林永远都不能承认这个小郡主,就像他永远都不敢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
几年以后,她的丈夫铁案回到了南明城。
她死了。
据总捕头铁案说,他的妻子是被一个叫王七的江洋大盗所杀,他还向全国各地发出了通缉令。
至于那个叫小枝的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朱由林始终都没从这痛苦中摆脱出来,十几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消逝在这迷宫般的王府中。然而几年前,西洋国小酋长向他进贡了一个妖媚的女子,他立刻就被这女子吸引住了,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熏香味。于是,朱由林将她封为惠妃。
惠妃说这味道是西洋国一种花朵的种子,放在香炉里熏烤,就会连绵不断地发出诱人的异香。因为这摄人心魄的香味,使朱由林陷入了对惠妃的痴迷之中。然而,他渐渐地感到了这熏香的可怕,他时常在香气弥漫的宫殿中陷入幻觉,似乎有某个人要夺去他的性命。他常常在深夜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龙床上,而是一身劲装地站在王府外的街道上,手中握着一把宝剑。
一年前的夜晚,当朱由林从地上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深爱的惠妃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她的喉咙口多了一道伤口。那道伤口来自一把锋利的宝剑,而这把宝剑正握在他自己手中。朱由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恐惧万分,痛不欲生,这一切都是惠妃带来的熏香造成的,是这可怕的香味使他在黑夜里变得疯狂,嗜血成性,竟然杀死了自己深爱的女子。
在埋葬了惠妃以后,朱由林才知道了这种熏香的名字——断魂草香。
虽然,他明知这种熏香的可怕,但却已染上了毒瘾,再也离不开断魂草香了。一年多来,每夜他都会把这些小小的种子投入香炉,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疯狂的香味,充满他的肺叶和血管……
不——朱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回忆的恶梦中醒了过来,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又重新看了坟墓一眼,对埋在墓里的女人说,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找到了,她活得好好的,长得很像你。
他摇了摇头,在坟上点了一柱香,在乱葬冈的风雪中,香很快就燃到了尽头。
雪夜。
夜色朦胧,叶萧眼中那些回廊、月门、亭台楼阁,忽然都变得象盆景一样,被雪花覆盖了起来,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全部抓住。
他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直到一个老宦官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告诉他王爷已经回来了。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转过了无数个走道之后,他走进了那个小花园,花园中心的池塘上重新结了一层薄冰,那树梅花还孤独地立在池边。
池边的小亭子里,朱由林正在独自品着酒。
叶萧缓缓地向他靠近,雪地上留下他长长的脚印。
你来了,叶萧。
是的。
过来,喝一杯酒。
谢王爷。
叶萧走到朱由林的身边,他又闻到了朱由林身上那股熏香味。
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香炉,一缕轻烟正从炉里飘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