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首著名的《一剪梅》表达了作者淡淡的离愁与相思,从遥远的宋朝一直唱到了现在。今人了解李清照多是由读她的词开始,这些词清丽婉约、临水照人,一如她的名字嵌入人心。这位女词人在生活中又是怎样的一位女性呢?
快乐童年
李清照是山东济南人,她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曾任礼部侍郎,他精通经史,长于散文,据宋史记载,李格非的词章,行文活泼,生动清澈,生平推崇陶渊明,颇有出世之人的意味。可惜他的作品佚失,我们已无缘见到。李清照的母亲王氏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所以也知书能文。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生活,使得李清照在幼年时便文采卓然。我们熟知的《如梦令》就是描述她少女时代在济南的欢乐生活:“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从词中我们可以体味到她少女时代的幸福生活: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秀发香腮,情窦初开,略饮薄酒,痴痴地看着袅袅烟波,在荡漾的小舟上吟一阙清词。与众不同的是,作为官家长大的女儿,李清照并没有按封建礼制的约束浅识文字,娴熟针绣,然后就待字闺中,而是饱览了家里的藏书,文化的汁液将她浇灌得不但外美如虹,而且内秀如兰。她不仅能熟练驾驭诗词格律,品评起史实人物来也是大气磅礴。
唐代安史之乱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后人多有评论。与李清照同时的张文潜,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诗名很盛,他曾写诗感慨:“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这首诗传到李清照那里,她随即和诗一首:“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俸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则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记文字。着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铺叙场面,品评功过,慨叹世事,气势不输浪漫豪放的李白、苏轼。李清照的父亲读完之后不觉一惊。这诗传到外面更是激起文化圈好一阵风浪。文人传诵“李家有女初长成,笔走龙蛇起雷声”。少女李清照的生活就这种娇宠和才气编织的绚烂光环下铺展开来。
志同道合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一个人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再延续新的生命。它充满着期待的焦虑、激烈的火花、柔美的温馨,当然,也有失败的哀婉。它能奏出最复杂,最震撼人心的交响曲,当李清照满载着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爱河时,美好人生又更上一层楼,为后人留下了一段经典的爱情。
这段爱情没有惊世骇俗的情节,也无艰难险阻的坎坷路途,但正是它的温婉柔和与李清照的才媛气质交相辉映,才更让人欣慰。
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两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在不准自由恋爱,婚姻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他俩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偶遇而不可强求了。如果说陆游的《钗头凤》讲述了爱的悲伤,那李清照则抒发了爱的甜美。李清照早年的词作大多沉溺于胶漆缠绵的爱情中,尽管思想性不高,但是别有一番风味。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教郎比并看。”这是婚后的甜蜜,是对丈夫的撒娇。从中也透出她对自己美丽的自信。“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赵明诚在外地时,李清照寄给他的一首相思之词。彻骨的爱恋,深深的思念,借秋风黄花表现得淋漓尽致。赵明诚收到后,为情所感,更为词的艺术力所激,他要写一首超过爱人才艺的词。
于是他闭门著词,三天之内共写了五十首,将李清照的词杂于其间,请友人评点,不料友人说只有三句最好:“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对妻子的词艺自叹不如。
这个故事流传极广,可想他们夫妻二人是怎样在相互爱慕中享受着琴瑟相和的甜蜜。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追忆这段生活时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欢乐,怎一个“甜”字了得?这蜜一样的生活,滋养着她绰约的风姿和旺盛的艺术生命力。
这是她的幸运、却不是国家的福音。如果只让她这样写一点闺怨闲愁,中国古代史、文学史将会和她擦肩而过。
国破家破
李清照生活的宋朝经过一百多年“清明上河图”式的歌舞升平之后,北方崛起的游牧民族:金人,一队铁骑踏碎了国都汴京(开封)的琼楼玉宇,还掳走了徽、钦二帝,宋王朝于1127年匆匆南逃,开始了偏居一隅的南宋时代。李清照在山东青州的爱巢也被迫南迁。
越是乱世越需要女性,也总是在乱世,李清照或深沉、或激昂的词句一次次照射着封建王朝萎靡不堪的灵魂。与当时迷恋名妓李师师的道君皇帝相比,李清照的胸怀不知道要宽广多少倍。
在国难中颠沛流离的李清照让灾难磨灭了只有和平时才会追慕的虚荣,她清醒意识到了人生的使命。
南渡第二年,赵明诚被任为京城建康的知府,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反而弃城逃走。叛乱平息之后,他被朝廷撤职。李清照此时表现出民族气节,很为丈夫临阵脱逃而羞愧。赵明诚被撤职后,二人继续沿长江而上向西流亡,当行至乌江镇时,李清照得知这就是当年楚霸王自刎之处,不觉心潮澎湃,面对浩浩江水,写下了千古绝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丈夫在其身后听着这一字一句的金石之声,面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责。第二年(1129年),赵明诚被召回京复职,但随即暴病去世。
余秋雨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清照:真正让她名扬千古,也让中华文化增光添彩的是什么?是她在沿途的劳累中,偶尔吟出的诗句。
感情上的孤独和对民族的担忧,已将李清照推入无边苦海,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
她后期的词中充满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浓重伤怀,表达了她对故国往事的深情眷恋。“寻寻觅觅”又无所寄托的失落感、“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黯然神伤的苦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满是国家变故、颠沛流离的深切悲痛之情,令后人读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已渐入暮年的李清照没有孩子,守着孤清院落,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偶尔有一两个旧友来访。
李清照一位故友有一小女,聪颖异常,李清照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就有意向她传授辞章才艺。不料她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的无忌童言令李清照一阵晕眩。
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才女多余,而她却想着什么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栋,到头来却落得个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她被南渡的权贵们彻底遗忘了,连她的卒年,也在史书中无据可考。
李清照感到自己处在黑暗无边的深渊中,巨大的孤独笼罩着她,没有一个人懂她的心,她茫然地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吟出了这首浓缩了她一生痛楚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品读:婉约词女
李清照以她女性的敏感和哀凉的流亡生活入词,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也扩大了传统婉约词的情感深度和思想高度,她善于从书面语言和日常口语里提炼出动人心魄的词句,运用白描和铺叙手法,构成浑然一体的境界,于哀怨缠绵之中有执着坚韧的阳刚之气,虽为说愁,实为写志,这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读下去。
她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在这点上她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身为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聊天,拍案称快,只有独自一人守着愁。这是封建桎梏给女性带来的巨大伤害,纵使满怀才情的李清照也不能幸免。
她曾有过美满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爱情,但好景不长、荣华难再。她借着爱情的力量,完成了巨著《金石录》,在词艺上独创一格。但是,那个社会以为“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后来陆游都认为这话说得对。这样的进步诗人,也认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好一人默默承受“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李清照是研究金石、文化史的,她知道从夏商到宋,女子有才藻、有著作的寥寥无几,而词艺绝高的惟她一人,因此她被看作异类,为世人不容。环顾上下数千年,长夜漫漫,风雨如晦,相知有何人?这种思想上的孤独与女性的敏感多愁造成了李清照的“凄切”晚景。
鲁迅有一首描写歌女的诗:“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妆侍玉尊。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泪痕。”深切地刻画了在封建时代作为女性,身不由己、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悲哀。李清照是一个被封建社会役使的歌者,她本在严妆靓容地侍奉着这个社会,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落空,瞬间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空空一梦,不由得心酸难当,只好“佯说黄花与秋风”。
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生在封建时代,还饱读诗书。作为女人,她处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她又处在思想的高层,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追求着常人不追求的,天才总是孤独的,所言极是。
即使在封建社会,来来往往有多少人都心安理得,苟且存活。北宋南渡后不是又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吗?朝中的大人们不是照样花天酒地吗?文人不是照样手摇折扇,琴棋书画了此一生吗?多少女性,不学文章,不追求理想与爱情,不是照样了此一生吗?
但李清照不愿屈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以女人之身,求人格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绝不随波逐流,绝不媚俗。这就难免有了穿越时空的百年孤独。凡封建制度所造成的文化、伦理、爱情、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比黄花瘦”的柔弱身躯上。
从骨子里讲,李清照除追求民族气节和政治上的坚定立场外,还追求人格的超俗。她总是清醒地坚持为人标准,顽强地守着自己的气节。她没有看到,千年之后,到封建社会气数将尽时,才又出了一个与她秉性相通的女性——秋瑾,秋瑾回首暗夜三千年,也长叹一声:“秋风秋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争的杜十娘,也就罢了,她偏偏以心抗世,以笔唤天。她凭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将这漫天愁绪又抽丝剥茧般地进行了细细地纺织,化愁为美,创造了让人们永远享受无穷的词作珍品。
郑振铎在评价李清照说:“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
正因如此,她一生卓绝的故事和心底的无限怨愁就转化成了“凄凄切切戚戚”的唯美悲剧,李清照和她的词也就永恒照亮着历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