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崆一顶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嘎本当局的代表瞒着拉萨同先遣连达成一桩私下交易。人民解放军进藏史上就有了第一个和平协议。
一
藏北的冬日,是风雪的季节。
进入11月后,扎麻芒堡几乎天天都弥漫着风雪。大雪覆盖了山野,填平了沟壑。雪霁后的狂风,又无情地横扫着大地上的一切。
又是一场惨烈的风雪。正午的天地间只有黯淡的灰白,视野隐去了山峦,隐去了骄日。先遣连的哨位上一双明亮得如同皎月的眼睛猛然发现咫尺外,风雪裹着两位持枪骑马的汉子,跌跌撞撞地向白雪覆盖中的帐篷群走来。哨兵徐友成当即拉动了枪栓。拦住了两位汉子的去路,来人翻身下马,手持哈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什么。
翻译扎西彭措闻讯赶来,两个汉子忙又取下背上的权子枪,双手托举着要求见解放军的邦保钦布(即大官),声称有重要情况报告。
李狄三和曹海林收下哈达又将枪支还给他们,扶起两人走进连部的军帐。两人停止了哭泣,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帐篷内的摆设,曹海林热情地为来人倒上了茶水。李狄三请他们坐下后问他们是不是在风雪中迷了路?需要什么帮助?来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双双又哭喊着跪在了地上。齐声道:“请邦保钦布做主,为我们申冤报仇,”
李狄三和曹海林扶起两人坐下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解放军的夏保,有什么事请慢慢讲。”
李狄三也让扎西彭措告诉他们:“我们解放军是人民的队伍,共产党、毛主席把我们派到阿里来,就是帮助这里受苦受难的穷人的,夏保有什么难处请慢慢讲,我们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片刻,两人都镇静了许多,停止了哭喊后,争抢着说,他们是兄弟俩,一个叫旺堆,一个叫郎杰,都是班禅大师属下的后藏人。前些日子,听说改则来了解放军就赶着羊群来投奔,半路上牛羊全被阿里头人抢走了,他们也让嘎本的人抓去当了俘虏。噶本政府和头人敌视他们,让他们当了奴隶,还经常打骂兄弟俩,不给吃的。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就偷了改则本的两支枪逃了出来。现在改则本正到处抓他哥俩,故请“大军”为他哥俩作主,派兵攻打改则,替他们报仇申冤。并表示,只要帮助他们夺回牛羊,甘愿做解放军长官的奴隶。
李狄三打量着兄弟俩的服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心听完了他们的哭诉。心想。既然是被后藏人抓去的俘虏,身上却没有一丝奴隶的影子,言谈举止倒有几分小头人的样子。身为保卫股长的李狄三似乎看出了破绽,认定其中必定有诈。
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三五九旅做保卫工作的李狄三,在一兵团是有名的反特防奸能手,延安时期他就曾参与侦破了许多重大案件。西宁战役前夕,一次偶然的谈话,便从师部揪出了一位混进炊事班的马步芳手下的连副。他联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情况,进行了综合分析,估计这兄弟俩很有可能是改则或是阿里嘎本政府上层反动分子派来的奸细,企图以谎言骗取我军信任,继而诱骗我军上当受骗。想到这里,他对曹海林说:“老曹,你先和两位夏保谈着,我去给他们弄点吃的。”
李狄三找到彭清云,把经过和他的判断讲了一遍,让彭清云赶快去请日加木马本(乡长),请他辨认一下是不是他的属民。日加木马本是先遣连进藏后结识的第一位藏族头人,在江索郭一带影响较大,先遣连驻扎的扎麻芒堡就是他的属地。先遣连进驻扎麻芒堡后,他曾率部族专程前来拜访,并在许多方面给予先遣连很大的帮助,是一位感情上基本倾向我军的开明人士。前段时间,改则本扩充队伍、强抓壮丁、发展武装的情况,就是这位开明人士给彭清云报告的消息。不久前,他还随彭清云小组往返数百里从山里动员回来了十几户藏民,为我军开展群众工作出了不少力,是彭清云的好朋友。
阿里解放后,彭清云还专程去看望过他。
日加木马本在帐篷外,隔着窗子观察后,对彭清云说:“他们不是我的属民,那个高个的是改则本的家丁,我认识他。”临别,他又对彭清云说:“夏保,你们可要当心,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前些日子,那三条禁令就是他们两人送到江索郭的。”
果然不出李狄三所料,“兄弟俩”的原形很快被揭露了。后经详细询问,“兄弟”两人供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说,他们是改则本的家丁,阿里方面几次要求改则本尽快探明我军情报,迫不得已才装扮成逃跑的奴隶,企图取得我军信任,继而达到刺探情报、诱击我军的目的。
随后,李狄三向他俩申述了我党我军的政策,介绍了各路大军的进藏形势,并请他们回去转告改则和噶大克的上层人士,要尽快认清形势,响应党中央关于和平解放西藏问题的号召,以实际行动迎接西藏的和平解放,不要枉费心机地与人民解放军为敌,否则是没有好下场的。最后,李狄三还请他们转达先遣连全体官兵对改则本和阿里政府官员的致意,表示欢迎他们来扎麻芒堡做客。
二
隆冬的严寒,可以冻结一座高原的土地,却冻结不了传播消息的时空。“兄弟俩”很快把先遣连的“致意”转达到了改则和噶大克。他们不能再隐匿自己了。尽管依然采取阳奉阴违、从心底里筹划着困死先遣连的措施,但却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表面上无视先遣连,暗地下手的方法不行了。于是乎,便开始了正面的接触。
几天后,改则政府派一位帮布带着酥油和青稞酒,来到了先遣连的驻地。互献哈达后,帮布对先遣连的干部说:“早就听说贵军到达江索郭,本当及早前来拜会,只是不知道确切地点,加之近日风雪太大,深表歉意。今日本帮布,受改则本之托,专程前来犒劳贵军,以尽地主之谊。”
“多谢改则本和帮布的好意。”李狄三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先遣部队。奉命进驻此地,还请帮布和改则本多予协助。”
“拉索,拉拉索。”来人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后又说,“改则历来受嘎本政府所辖,长期自成一域,贵军此次进占江索郭,我恐引起阿里之乱。再说此地山高地贫,也无力援协贵军长久驻扎。故请贵军能体谅我之难处,尽快退出藏北。”
“好狡诈的狐狸,终于还是露出了尾巴。”彭清云想到这里便义正辞严地说,“西藏自古以来就是我国领土,我军奉命进驻藏北,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就是要完成祖国统一大业,不知所谓进占和退出是从何说起?”
曹海林气呼呼地接着说道:“完全是一派胡言,中国的任何一块土地,我们都有权驻扎,难道还得请求你们改则本批准吗?”
来人赶忙说,这是改则和噶大克的意思。并一再表示,他要将先遣连的意思转达回去。
李狄三在驻地设宴款待了他们。席间,李狄三详细向来人讲解了我党我军关于西藏问题的一贯政策和主张,指出:“解放西藏已是大势所趋,目前我各路主力部队均已兵临藏境,昌都战役之后,西藏地方政府也一再向党中央表示愿意接受和谈。十世班禅大师多次致电毛主席、朱总司令,表示坚决拥护中央人民政府,欢迎人民解放军进藏。还望两位转达我们的希望,请阿里各级地方政府,自觉接受中央人民政府的主张,为西藏的和平解放作出贡献。我们坚信西藏僧俗是热爱祖国、热爱统一、盼望解放的。”
随后,他又说:“我们也相信改则和噶大克方面会深明大义,抛掉幻想,尽快作出新的姿态,以实际行动迎接西藏和平解放。同时也请你们放心,我军进军藏北,给养十分充足,绝不会吃地方的。”
“我一定将贵军美意转达头人和改则各界僧俗。”来人见先遣连毫无退兵之意,倒有推进之势,随即想起了临行前上司交代给他的第二个计谋,试探着说:“邦保钦布(军官大人),阿里虽地处高远,却辽阔之极,不知贵部有多少人马能解放此地?”
曹海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随即说道:“我部只有百余人马,是进藏主力的先头部队,我主力部队随后即到。”
“不知贵军主力现已到达何处,我愿亲往慰问,不知长官意下如何?”来人又说。
李狄三早已深解其意,当即表示道:“欢迎,欢迎,我军主力现正在进军途中,不知先生何日动身,我们将派人给您带路,途中食宿和安全由我们保障。”
“感谢长官美意和关照,此事还得容我报请头人批准,何时动身,届时我将回报千保。”来人改口道。
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以求达到刺探我虚实之目的。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提出参观先遣连驻地,拜会全体官兵。还说是:“替头人尽拜谒之心。”
“完全可以。”李狄三说,“老曹,你去安排一下,请先生检阅,也好回禀我们的父母官嘛。”
在彭清云的陪同下,邦布参观了先遣连搭设整齐的军帐营区,又检阅了全副武装的马队。他指着队列前架起的几门迫击炮和重机枪说:“这是什么兵器,怎会如此庞大?”
“这是迫击炮,是我军常用的中等规模的武器,可以隔山射击。如果用它打改则本的官邸,只需要一发就能解决问题。”彭清云夸张地描绘了迫击炮的威力,
事后,来人回到改则复命时对改则本说:“我亲眼所见,他们的大枪口径比碗口还粗。他们装备精良,人高马大,能征善射,藏军远远不如,如果硬打,咱们只能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与其明争暗斗,倒不如友好相处,相安无事。”
后来,这话又被改则本传到了噶大克阿里噶本(专员)赤门色的耳朵里。赤门色震惊了,动摇了。
三
赤门色在噶大克,在他的专员官邸里,苦思冥想了数日,仍没有理出如何解决“楚歌先起”的头绪。于是快马传来革吉本、普兰本,共同商讨对付江索郭“共军先头部队的大计”。
那天,赤门色专员官邸的酥油灯亮了整整一夜,赤门色的秘书才旦朋杰,管家扎西才让都参加了会议。赤门色也在分析形势,他说:“西康失守后,藏军主力共三个代本被解放军消灭在昌都。九代本桑格旺堆又投降了共产党,前藏的大门被彻底打开了。后藏更是楚歌先起,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改则,整个雪域都在解放军的合围之中。据拉萨方面传来的消息,解放军的主力部队目前正沿川康逼近前藏,云南的部队已占领察隅,日喀则、黑河也告急。西康和青海都派出劝和团到拉萨劝和。班禅活佛还致电北京,欢迎解放军进藏。据说。拉萨方面已经答应和北京和谈了。形势对我们很不利,请各位来就是商讨如何对付改则方面出现的解放军先遣部队。改则本几次派人打探,情况很不好,因此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以求进退两便。”
赤门色是精明的。他曾几次到过青海和西康,亲眼见过九世、十世班禅和十四世达赖喇嘛。再说,他毕竟是位统治过阿里这方“神山圣水”二十多年的专员。他对形势的分析无疑是正确的。
据彭清云回忆,阿里解放后,他曾与赤门色交往多次,“可以说他对形势的估计是完全正确的。当时,赤门色了解的情况、知道的形势不比我们少啊”。
“近来,改则、革吉不断报来江索郭先头部队的情况,”才旦朋杰说,“专员和改则方面多次派人侦察,并采取了一些措施。只是他们的兵力和火力都很强,看来硬攻是不行的。”
赤门色放下手里的包银木碗说:“现在我们比前藏处境更难。打不得,也让不得呀。班禅活佛力主与北京和谈,近日又托人传信,让我看清形势。而前藏却让我不给解放军立足之地,左右两难啊!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解放军先头部队达成协议,请他们尽快退出阿里。如果他们坚持不退,就设法阻止他们向前推进。同时,继续执行禁令。这样也许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将他们全部困死或是逼回去。”
“前藏指望不上了,我们只能这样了。”普兰宗本说,“请专员赶快派人去改则和解放军和谈吧,以免夜长梦多。”
当天,从噶大克通往改则的路上,就出现了嘎本政府的一队人马。带队的是参加这次会议的才旦朋杰和扎西才让。
半个月后,才旦朋杰以赤门色专员全权代表的身份,在扎麻芒堡东南二十公里处的峪崆一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和先遣连总指挥李狄三举行了三天唇枪舌剑的“和平谈判”。
经过李狄三深明大义的启迪,苦口婆心的劝说,有理有节的斗争,唇枪舌剑的争辩和耐心细致的工作,三天后,就在这顶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谈判终于有了结果,嘎本政府的全权代表背着拉萨和先遣连达成一桩私下交易,正式签订了《五项协议》:
一、嘎本政府承认人民解放军进驻改则江索郭,并尽力协助人民解放军和平进军阿里。
二、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藏族风俗、宗教信仰,实行民族平等,保护僧俗生命财产安全。
三、人民解放军保护藏民利益,不买藏民一粒粮,一斤盐。
四、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地方政府,不干涉其任何行政管理和内部事务。
五、嘎本政府保证以兄弟态度对待人民解放军进藏先头部队,协助开展群众工作。
此外,协议还规定,为便于双方协调,防止摩擦,人民解放军进藏先头部队承认嘎本政府在峪崆代表站的代表扎西才让合法。
据阿里地委党史办的考证,峪崆《五项协议》是人民解放军进藏史上与西藏地方政府达成的第一个和平协议。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达成《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签订后,峪崆《五项协议》才告废止。
可惜《五项协议》的原本,1951年在陈信之送新疆途中丢失。否则,《五项协议》的原本,今天一定会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陈列室里。
据说。我们今天看到的《五项协议》的内容,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左齐将军根据当年先遣连上报的电文回忆整理的。采访中,彭清云、骆德才,李子祥等人说左齐将军回忆的五条都是协议的主要内容。原本是用藏汉两种文字书写在布上的,有两三米长,内容很详细。
骆德才说:“谈判中,我担负帐内警卫工作。记得汉文是请周(奎琪)参谋写的,当时全连就他的毛笔字写得好。藏文是才旦朋杰写的,一式两份,李股长和才旦朋杰在两份上都签了字。”
至于《五项协议》的原文,五十多年的蹉跎岁月,没有人再能够完整地记起来了。幸亏左齐将军有心哟,否则这主要精神,恐怕也难见诸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