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先遣连——1950年西北部队进军阿里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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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阿里,原本就养活不了人的一方水土,如今又消失了驮运线,衣食住行魑魅魍魉般地扑向了136条鲜活的生命……

冬季的藏北,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显得那么空旷,那么神秘,那么沉静。但却不是死寂。扎麻芒堡,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地窝子里不时升起了缕缕白烟,抗争似的宣布:

沉睡亿万年的高原从此有了生机。

雪山震颤,大地复苏。

藏民们目睹了峪崆比武,归来后仿佛做了一场梦,他们千百年来像冰雕般布满忧郁的脸上,渐渐出现了血色;被头人、领主的欺凌和艰辛的生活压弯了的腰,开始挺起来了。但是,敲开封闭千年的雪域大门,为亘古荒原带来了生机和暖流的先遣连,却面临着无数艰难困苦的威胁和旷日持久的考验。

大雪封山后,先遣连的后方补给线中断了,和田人民用三万多头毛驴组成的驮运线消失了。王震将军根据西北野战军司令部指示。命令先遣连“停止向纵深发展,就地迅速转入过冬备战,自力更生,坚持春季会师”。从此,先遣连经历着我军历史上最为严峻的考验。指挥机关严令先遣连:“不准增加藏民一点负担,哪怕是一针一线。” 何用严令呢?其实先遣连进入藏北以来,执行纪律比任何地区更加严格。可以说是秋毫无犯。对藏民顶礼膜拜的寺院、经台、玛尼堆没越雷池一步,就是在断粮断炊、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猎取黄羊、野马充饥时,也要事先征得当地头人的许可。

“当年延安处在蒋介石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时,也是这样,似乎没有了出路。当时,毛主席说怎么办?饿死呢?解散呢?还是自己动手呢?饿死是没一个人赞成的,解散也是没有一个人赞成的,还是自己动手吧。那次的大封锁逼出来了个大生产运动,握枪的手,拿起了镢头。王震旅长带着我们开进南泥湾,不到一年就自给自足了。”李狄三这位当年参加过南泥湾开荒的老战士,面对驮运线消失后的困难和嘎本当局的封锁,对每一个战士说,“现在我们面临的困难可以说比延安时还要大,但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藏北虽长不出庄稼,但有野生动物可以猎取,种不出棉花,却有兽皮可以御寒。现在我们缺的是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雪山草地都过来了的队伍,还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呢?”

与其坐以待亡,不如起而抗之。

第二天,先遣连驻地的雪墙,冰壁上,李狄三蘸着锅灰写下了这样的标语:

“越艰苦,越光荣,困难面前出英雄。”

“越团结,越坚强,群众赛过诸葛亮。”

“革命英雄主义万岁!”

何等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曹海林,这位行伍出身的起义军官激动地对司号员牙生说:“快吹号,集合了,集合了。”李狄三、彭清云依次站在了他的面前。先遣连又一次一个不少地集合了。

曹海林含着泪说:“同志们,我们中许多人和我一样都在旧军队里混过,可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好看吧,咱们光荣啊!男子汉嘛,站着要像条汉子,倒下也不能蜷曲着身子。困难算不了什么,一根筷子能折断,一把筷子折不弯呀!天塌下来咱们一百三十多条汉子,也顶得起。”

如果今天,谁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喊:“活下去就是胜利”、“多保存一个同志,就多了一分革命的力量”,也许会招来许多人的冷笑,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神经有问题。然而,1950年11月,李狄三在连队党支部如何领导过冬备战会议上,就曾说过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这支部队保存下来,完完整整地交给党。全国的劳苦大众,全西藏受苦受难的农奴,都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解放西藏的大业就多了一分希望。现在,党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解决好这支队伍的衣、食、住、行,不让一个人饿死冻死。”

在诸多的困难中,“住”被排在了前列。藏北漫长的冬季,平均气温在摄氏零下35度左右,本来十分单薄的简易军帐,在两个多月的行军中,风吹雨打、雪漫冰砸,许多早已是“仰卧帐内数星斗,牛进室来有洞门”了。根据许多维吾尔族战士的建议,决定挖地窝子。

冰天雪地,在永冻层上掘地筑穴谈何容易。一镐下去,地上只能留下一个白点,许多同志虎口震破,鲜血染红了镐柄,一天也挖不出一方土,何况许多人都在病中……

“用火烤地,烤化一层挖一层。”被先遣连战士称之为“层层剥皮”的方法加快了进度,但由于工具磨损太大,许多镐磨秃了。(今天在阿里军分区荣誉室里,至今还保留着一把当年先遣连的战士使用的镐头,全长只有29,4厘米。重1900克。如果不是中间有个圆孔和圆孔上的镐把,我想没人会说它是十字镐了。)最后,许多战士不得不用牛角代镐,蚂蚁啃骨头般地挖掘着……

终于,万古荒原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座包括工事、掩体在内的军营。今天,我们就是在实地,也很难找到当年这项宏伟工程的遗址了。在左齐将军的回忆录上。我查到了这样一组数字:

地窝子41间,马棚8座,掩体49个,交通壕249米,碉堡2座……

数字是枯燥无味的,却是先遣连的勇士们用血汗书写的,在共和国的编年史上,不会有这座“兵营”的记录。然而,历史可以作证,当年先遣连的这座“兵营”,开创了我军高原屯兵的记录,也从此,开始了共和国的军队驻守世界屋脊的历史。

今天,当我们搭乘的“黑鹰”直升机,超低空盘旋于当年进藏先遣连的驻地扎麻芒堡时,方圆几十里都见不到一方绿地。这里不是羌塘草原的浅腹地吗?怎么会没有一丝生命的绿意呢?

阿里地委的旺拉翻译告诉我们说:“这里的藏语地名叫江索郭,就是柴草很多的意思。”

当地一位叫达旺班措的老人也告诉我们,这里原来扎麻很多,可是那年一个冬天,让先遣连挖绝了。

随行的翻译是阿里地委党史办的一位30多岁的藏族同志。他可以称得上是先遣连的一部活的字典。几年来他几乎走遍先遣连涉足过的每寸土地。他说:“阿里的中共党史就是从先遣连进藏开始的,也就是说,在中国共产党诞生30年后,党的力量才到达了这片土地。当时。整个阿里,别说谁见过共产党是什么样了,就是见过汉人的也只有二三个。嘎本两位官员和改则的一位从青海来的喇嘛。因此,我给阿里的中共党史划了断代:1950年10月先遣连进藏标志着中共在阿里有了第一个党的组织。”

他还告诉我们:“1950年冬,先遣连为保存力量,开展了大规模的自救运动。过冬备战的一项主要内容是打柴。营建结束后,全部人力投入准备过冬燃料。当时这里野牦牛很多,成群结队,牛粪是最好的燃料。可惜大雪封山,地上积雪一米多厚,牛粪都盖住了,只能拾到很少一点。打柴就更难了,除了扎麻。噢,这是一种荒漠植物,像一团长满刺的毛,或者是长满毛的刺。反正,秆子很细,刺很多,有点像你们新疆的刺芽子,不过比那小得多,但却不少。”旺拉又说,先遣连就组织人力挖扎麻。一百三十多人吃饭、取暖,全靠扎麻。每天都有几十人外出打柴,近的地方没有了就到远的地方去。据当时记载,那一冬他们打了二十多万公斤扎麻。

在乌鲁木齐时,彭清云告诉我,那年打柴,许多人付出了生命。当时李狄三已患有严重的高山疾病,还天天带队外出打柴,并给我们编了一首歌,叫《打柴小调》。每天天不亮,大家就唱着歌出工,傍晚又唱着歌回来。

我问他你还记得《打柴小调》歌词吗?

他说:“忘不了,那是李股长用生命写的。”

七十多岁的彭清云,为我唱起了那首有点河北民歌味的小调:

背起那个毛绳去打柴,

众位那个战友跟我来,

心中好愉快,

心中好愉快。

咱们打柴比赛看谁快,

不怕冷来那个不怕刺,

打柴为战备,

备战多打柴。

红旗一杆插藏北,

帝国主义势力一扫光,

待到明年四五月,

欢迎大军进山来。

共同向前进!

共同向前进!

在新疆,骂人最恶毒的一句话是“毛驴子”,其意是“不是人”。但是先遣连打柴运动中,通信员王万明这位体弱多病的战斗英雄,却以其吃苦耐劳、忍饥负重的品德,赢得了一个“毛驴子”的美称。

彭清云说:“当时那可不是骂人,那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他真的就像驴一样,拼了命地干。每天他背回来的柴火最多。毛刺把棉衣都扎透了,背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眼,衣服沾在肉上脱不下来,每天都得趴着睡觉,可第二天,刚刚起血痂的背上,又扎出一片新的洞洞。连续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人的血都快流干了。”

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这头“革命的驴子”了,只能说他是党的“驴子”,人民的“驴子”。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江山,不就是像王万明这样千百万头“驴子”驮来的吗?

朋友,做一头党和人民的“驴子”吧。

1989年,原进藏英雄先遣连所在部队,今天的某高原摩步师一部,奉命开赴当年先遣连驻扎的营地,执行一次高寒缺氧区作战试验性演习。

临行前的誓师大会上,前来送行的王克将军(时任新疆军区司令员,后任兰州军区司令员、总后勤部长、军委委员等职,上将军衔)对先遣分队的一位连长说:“你们行李中有七皮二毛。”将军掰着手指头说:“皮帽子、皮大衣、皮背心、皮裤子、皮手套、皮大头鞋、皮褥子、毛毡筒、毛毡子。一大群羊剥光了也装备不了一个班,负荷很重啊。还得背高压锅,背氧气袋,服预防药,吃压缩饼干和罐头。今天,我们国家有这个条件养兵了,可是当年先遣连的战士,一条野羊腿,不烤、不煮、不炖、不烧,充饥解渴全靠它。三五天见不到一粒粮食,枪一响照样打仗。我不是说咱们国家供应不起,养不了我们,我只是希望同志们在现在这样好的条件下也要记住先遣连的精神。”

将军的话,让那位连长想了一路,也激动了一路。高原连续8个昼夜的演习中,他的连队创造了奇迹,没有一人动用一口氧气,没有一人服过一粒预防药品,也没有出现一例高山昏迷。不过高压锅和罐头还是要用、要吃的。

然而,当年先遣连不是8个昼夜,而是断绝给养半年有余,硬是靠猎取野生动物补充了粮食的不足。在高原某师的历史上记载着当年巴利祥子带领打猎小组,猎取野生动物的赫然功绩,野羊210只、野驴123头、野牛122头、野马74匹,兽肉共计6 500多公斤,

先遣连就是靠着这6 500多公斤兽肉充饥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难关,也解决了穿的难题。部队进藏时被装短缺,加之长期艰苦行军、打柴、狩猎,衣服早已烂得七零八落了,已经到了衣不遮体的地步。病中不能外出的同志,让出了自己的衣服,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1951年春季,全连只能挑选出21件打着布补丁的衣服,作为礼服,专供外出谈判和做群众工作的同志使用。

李狄三看着衣不遮体的战友,带领病重留守的同志,用野牦牛毛捻出了毛线,用牛羊角制成了骨针,用装粮的麻袋补好一件件军衣。麻袋用完了,就用兽皮。没有熟革,就用生皮子补。剥下鲜皮子,毛里板外披在身上量体裁下,在边上扎上眼,用毛绳穿起来,连成筒子。

左齐将军说:“当时许多人衣服都是用麻袋和兽皮补的。有的补了好几层。1951年夏季,一位干事下山汇报工作,他穿的棉袄上大大小小补了十几块补丁,麻袋、兽皮、帐篷布。什么都有,补丁上的毛线筷子那么粗,一件棉衣足足有十几斤重。他告诉我,这是连里最好的衣服,是留着外出做群众工作时穿的礼服。连里想他下山汇报工作,应该穿整齐一些,就精心选了半天,才挑了这件最好的棉衣。”

今天,就连小城镇的社区里,都有时装模特队,身着华贵的裘皮大衣和世界上最高档面料的时装,招摇过市时,谁还会相信50年前西藏高原上有支穿兽皮的队伍。

这不是天方夜谭。20世纪70年代初,南疆军区在征集党史资料过程中,曾派人找到了当年先遣连幸存的20多位老战士,他们对此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下面是1979年9月4日,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在陕西凤翔的一段谈话的笔录:

剥下的鲜羊皮,毛朝里披在身上,用毛线缝成皮筒子,能挡风,很暖和。驻扎麻芒堡的大部分人都穿着这个。可那东西一千就像打了石膏一样。紧紧绷在身上,把人整得弯不下腰,打不过弯来,身上长满了虱子。没办法就从背上用刀子割开,扒下来。后来就有经验了,等快干的时候赶紧脱下来,用刀子割成一圈一圈的,再用毛线缝住,就像现在的海军衫,一道道的就能弯腰了。可皮窝子就不行了,非得用整块鲜皮子包在脚下,才像鞋子。干了也没法脱,只有磨烂了才捅开,再包上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