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亲如手足的集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汉子。杨天仁从炼狱里回来之后,巴利祥子却永远地走了……
一
藏北高原上的日出,也许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壮观的景象了。它不是海平线上那冉冉升起的浴血的朝阳,而是一轮辉煌的午日。然而,在它还没有爬上雪山的时候,高原巨大的阴影,总是想遮挡住它的光辉,飓风暴雪也想埋葬它的辉煌。
阿廷芳孤零零的一个人,拉着一匹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战马,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漫无边际地向前艰难地移动着。每前进一步,仿佛都要向死神靠近一些。他是一位来自塔尔巴哈台山区的蒙古族汉子,先遣连的牧马战士。他在茫茫的草原上,寻找昨夜被暴风雪吹散的马群。他在心底呼唤着自己的无言战友,细心地搜寻着远处的丘地,每一个黑点,都让他感到战马就在那里。
突然,他摔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擦去脸上的冰雪。阿廷芳惊呆了,片刻,又急切地趴了下去,发疯似的吼着,双手猛烈地扒着积雪。顷刻,一匹枣红色军马倒毙的尸体露出了雪地。他跪在那里许久才抽出一把短刀,割下一把马鬃,又举手向倒下的战马,那无言的战友行礼告别。阿廷芳在这片无际的雪地里,已经奔波两天两夜了。
他先后找到了7匹倒毙的战马。按骑兵的习惯,每找到一匹,都要割下一把马鬃。然后,又顺着马头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寻找着马群。据说,训练有素的战马,不论是被敌人可恶的子弹射杀,还是老死征程,倒下时头都朝着前进的方向,死也要为自己驮过的战友留下一个路标。
阿廷芳两天来,就是这样顺着一匹匹倒下去的无言战友,用生命所指示的方向,在雪野里跋涉着,他坚信那失踪的马群就在前方。
跟在阿廷芳身后的那匹雪青马,脊背瘦的像刀背一样,随时都可失去支撑,凝固成一块冰。
从前天下午,阿廷芳遇到第一匹倒毙的战马后。就没再骑过它。阿廷芳回头看了一眼雪青马,又把手伸进口袋,搜寻着可能藏于缝中的玉米粒。许久,他终于摸出了三颗,放在掌心里攥着,慢慢又展开手掌伸向马嘴。雪青马望了望主人手中炒熟的玉米粒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阿廷芳心里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心想:多好的战友,吃吧,吃了也许能翻过前面这座山头。
阿廷芳拍了拍雪青马的脖子,再次把那三粒玉米送到了它的嘴边,雪青马又抬起头望了望主人,张开嘴唇,慢慢卷进了那三粒玉米。
玉米粒是阿廷芳的干粮。外出找马的头一天晚上。彭清云从全连仅存的半麻袋玉米粒(本来那是马料,断粮后成了病号的口粮,李狄三每天用石头将玉米粒砸碎,用喝水缸子给重病号烧稀饭)中挖出满满一茶缸,用圆锹放在牛粪火上一把一把地炒。
玉米粒在铁锹上打着滚,噼噼啪啪地炸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彭清云半个多月没吃过一粒粮了,天天靠吃半生不熟的兽肉充饥。这沁人心脾的香气,撩得彭清云不时地吞咽着口水,几次把从铁锹上蹦下来的玉米粒拾起送到嘴边时,又放了回去。第二天早上,他把装着一缸子炒玉米粒的干粮袋,挂在战友阿廷芳的身上时,阿廷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握了握彭清云的手,又将干粮袋取下留给了彭清云:“副连长,这玉米我不能带,留给生病的同志吧,我带了不少牛肉。曹连长怕冻了吃不成,都给切成小块炒成牛肉干了。”
“带上吧,这是同志们的一点心意。你这次外出,任务很重,不知几天才能回来,那三十多匹马就拜托你了。全连就那几匹好马了,要想方设法找到,早点回来,大家等着你。”彭清云又将干粮袋塞给阿廷芳,挥手在他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说:“廷芳,早点回来。”
已是第三天了。阿廷芳一粒玉米也没舍得吃。雪地里没草,他就一把又一把,将那一缸子玉米粒全部喂给了自己的坐骑。自己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把那难以下咽的干肉块塞进嘴里,然后再抓一把雪填上,慢慢地咀嚼着吞下去,支撑着身体。又一步步机械地向前走着,终于在第三天中午,在一条山沟里找到了失踪的马群,顿觉全身一阵热血沸腾,旋即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手上热乎乎的,慢慢睁开眼一看,在他身边的雪青马正艰难地用双唇舔着他的手,用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暖醒了主人。雪青马见阿廷芳醒来,便睁着眼睛望着蓝天离去了。
阿廷芳用雪掩埋了战马的尸体后,收拢了马群。突然,他发现马群中混进了三头牦牛。其中一头牦牛的脖子上还系着一只铜铃,难道附近有藏民,还是被风卷来的呢?他想,藏民丢了牦牛肯定很着急,一户穷苦的藏民,只有几头牦牛,搬家,放收全靠它们,必须尽快送还它们的主人。他赶着马群,骑着那头系铃的牦牛。在山沟里找了一整天,也没见一户人家。在避风的沟底里又僵卧了一夜,就着雪吃下最后一块肉干,又赶着马群跟着牦牛出发了,直到第五天的黄昏,阿廷芳终于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丢失了牦牛的藏民。
牦牛的主人叫多吉,此刻正跪在转经台前祈求菩萨保佑。没想到“菩萨兵”把牛送上了门。当老人一家得知阿廷芳为了送牛一天多没吃上饭时,老人跪在阿廷芳面前,双手伸开,深深地弯着腰,吐着舌头向阿廷芳行了藏家大礼。
老人为阿廷芳敬献了哈达,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端上了糌粑。饥饿中的阿廷芳却婉言谢绝了,他心里牢记着“决不允许增加群众负担,哪怕是一针一线”的纪律。多吉全家堵住门不让他走,阿廷芳只好草草吃了一些,赶着马群离去了。
从此,藏民中传出了一个“多吉巧遇雪山红星,菩萨兵雪中送牦牛”的故事。
今天,在改则,许多人还在讲述50年前的这段故事。1951年春天,阿廷芳牺牲后,多吉带领全家,专程200多里抱着一只羊羔,赶到扎嘛芒堡为阿廷芳诵经。老人说:“他是好人,本来我是来感谢他的,没想到他走了。这样的好人不需要求菩萨保佑了,他会进入天堂的。”
二
十里达坂的鞍部,风,鬼叫魔哭般地吼叫着,雪山颤抖着。恶风把山野里的雪像剥皮般地一层层剥下,又一把把扬向天空。
“50多年了,我始终忘不了那风那雪。人们比喻雪大风猛常用风雪弥漫。那天十里达坂的风雪才叫弥漫,骆驼都刮倒了。什么也看不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睁不开眼。我让大家趴下,用绳子把自己捆在骆驼上。风停了,五峰骆驼都埋在了雪里,我们就一个个扒出来,好在人都还活着,可就是杨天仁不见了。”彭清云回忆时说,“我这一辈子就见过一次这么铺天盖地的风雪。”
杨天仁失踪后,彭清云带着剩下的四位战友,在十里达坂上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估计杨天仁牺牲了。直到黄昏,他们才列队向十里达坂,不,是向杨天仁脱帽行礼。
是志哀吗?也许是,因为他们谁心里都这样想过:杨天仁被埋在雪下面了。
是的,杨天仁被活活埋在十里达坂下一条被雪填平的沟中了。但是,他没有死,还有清晰的意识。他记得在达坂,副连长让他们把自己捆在骆驼上,他一手拖着骆驼的前腿,一手摸索着解驼峰上的绳子。绳子没有取下,他的战马就被风卷下了山谷,缰绳套在他的手腕上,战马打着滚儿将他一齐拖了下去。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太阳落下,高原上暗了下来,山风又开始强劲时,他才醒了过来。原来,是那匹战马站在迎风的一面为他抵御着风雪,他才没被深深地掩埋。他爬了起来,见白龙马也没死,他想一定要追上队伍,可那齐腰深的雪地里怎么走啊,一步也挪不动。
他就用手扒,一寸寸向前挪。直到天亮,浓云里挤出涌溅着血晕的太阳,雪野一片血红时,他才爬出了那条不长的山沟。
他摸遍了全身,除了武器,他没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这时他才想起,那袋子牛肉干都在骆驼身上。他重重地躺在了地上,搜肠刮肚地饿哟。他想起了家乡的小米稀饭。此时,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唤起了他对苦难童年的回忆。要是现在有一盆子,他也能喝下去,哪怕是盖过碗底的几口也行,他也会像饥饿的孩提时一样,把脸深深地贴进碗底,舔个精光。
杨天仁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知道停下来会意味着什么。他没活够,他要追赶自己的队伍,他想那队伍里现在就缺他一人。他还在走,只是每一步都十分吃力。他喘着粗气,又艰难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却被马缰猛地一拉,他转过身来时,那匹白龙马倒下了,眼睛还在望着他的主人。
杨天仁“扑通”一声跪在马头前,用手轻轻地合上了战马的眼睛,慢慢梳理好马鬃,卸下鞍具,拔下几根雪白的马鬃系在自己扣子上,寄托着对无言战友的哀思。 掩埋好战马,背上鞍具,杨天仁又转身继续向前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雪地里爬。爬着爬着,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当山风再次将他唤醒时,他听见头上有山鹰在叫,他猛地睁开了眼,同时,伸手摸起了身边的卡宾枪。
好一幅惨淡酷烈的景象。十多只山鹰在他上空盘旋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再晚醒一会儿将意味着什么。那一只只被藏民视为“神鹰”的秃鹰,是用藏民天葬的人肉喂养的。此刻的杨天仁正面临着被这群“神鹰”分食的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杨天仁将枪口对准了一只向他俯冲下来的山鹰。然而,在他的手指压向扳机时,他又将枪口从山鹰的胸部移开了。枪响了,鹰群飞走了,杨天仁自言自语地说:“好险啊,差点违犯了纪律,破坏了藏族风俗。”
杨天仁放下枪,舒展地在雪地里躺出一个大写的“人”字。但是不管怎样发狠,哪怕咬碎牙齿,他想站起来的企图都失败了,唯有大脑却出奇地清醒。他睁大眼睛,望着蓝天白云,他想:人到世间一趟真不容易,得尽量对得起自己的生命,要是现在倒下去就是耻辱,西藏还没解放就喂了老鹰,那可冤到家了。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我杨天仁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盘旋在头上的鹰和自己身下那如此厚实的雪野。
是啊,这一天的艰难将充满他的一生一世。有了这天的经历,他在人世间将再不会畏惧任何酷烈的风雨,不会畏惧比死还要寒冷的冰雪。然而,他眼前又是一阵昏暗,似深深的长夜。难道这夜就这样漫漫长长下去吗?差点被神鹰天葬的战士,有了这样的经历还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吗?
杨天仁又一次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寸寸向前移动着身子。第四天黄昏,杨天仁终于爬到了一个叫那琴措的小海子边,在野马饮水的冰口上喝了几口水,在马粪里一粒粒找出尚未消化的青稞,又在冰水中掏净,一粒粒吃下,突然,他发现水中有鱼,好多好大的无鳞鱼,他脱下帽子,放进水中,果然有条鱼游了进来,他抓住了。他想活生生地把它吞下去充饥,他想,这条鱼是可以让他站起来了。甚至可以走上几步。但是,他又将鱼放了回去,他不能吃。前几天,他和李狄三到峪崆了解民俗。一位喇嘛告诉他们,鱼历来被藏民视为“水神”,是忌食。
杨天仁这位视纪律如命的战士,怎么会吃下这条鱼呢?在西藏,今天的人们仍恪守着这古老的习俗,食鱼被视为大逆不道。所以藏北的鱼就特别多,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多得可以用棒子打,浅浅的水沟里一棒子下去,水中就会浮起一片银白。有一次在狮泉河,我曾见到过这样一个场面:一位四川来的援藏工人,在河里钓了一条足有一尺多长的无鳞鱼。恰巧这时,一位藏族老人骑马路过,见此情景,他让那工人把鱼放回河里,工人不干,藏族老人一把夺下那条鱼放回水里,给工人甩下两张大团结策马而去。
杨天仁被一阵激烈的马蹄声惊醒了。“是副连长找我来了。”他想到这里,猛地爬了起来,拼尽全力呼喊着:“副连长,我在这里。”
“副连长,我在这里。”
然而,那只是一群野马。杨天仁失望了,失望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雪里……
杨天仁没有死,他从炼狱中走出来了。解救杨天仁的不是上帝,是最早接触过先遣连的牧民道不冬。当道不冬把他从海子边背回自己的帐篷时,他已奄奄一息了,嘴里还在叫着“副连长”。
道不冬给他灌了满满一木碗酥油茶,又用雪给他搓冻伤的手脚。搓着搓着杨天仁醒了。他望着救他走出炼狱的道不冬一家,半天,这位刚强的战士涌出了热泪,嘴里说着:“夏保,夏保……”
那天夜里,杨天仁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执意不住道不冬的帐篷,他心里装着“任何人都不得借住藏胞的帐篷”那条纪律。是夜,道不冬没有劝住杨天仁,他住进了道不冬家的羊圈里,在道不冬用羊皮铺出的地铺上美美地睡了一夜。
四天后,杨天仁要归队。临行,他拿出两块用布包裹着的银元,执意让道不冬收下。道不冬不肯,杨天仁就将银元悄悄地扣在了一只木碗下面。
银元是杨天仁身上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那是他母亲的卖身钱。杨天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母子俩挣扎着熬过了半年,实在活不下去了,母亲瞒着儿子改嫁了,临别时母亲给儿子留下这两块银元。从此,杨天仁跟着叔叔逃荒要饭。几次险些饿死,也没舍得花掉母亲的卖身钱。那是笔血泪账啊。多少次忆苦会上,杨天仁就是举着这两块银元,声讨诉说着旧社会的罪恶和苦难。
他说:“他要带着这银元解放西藏,为最后推翻压在藏族人民头上的大山,立一个大功,再把这两块银元留给子孙,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那吃人的旧社会,一个人只值两块银元。”
18年了,他一直保存着这带着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后一缕母爱的银元。进西安,打宝鸡,出阳关,进新疆,上阿里。今天。他像摘下自己的心一般,把它留给了道不冬,留给了帮他走出炼狱的父老。
道不冬啊,请收下吧,这是一位儿子掏出的心,一位战士倾出的情啊。
杨天仁失踪后的第13个黄昏里,道不冬老人用牦牛将他驮回了连队。老人为解放西藏大业驮来了一份胜利的希望。但是,从此先遣连失去了道不冬的消息。
西藏和平解放后,军队和政府都曾寻找过这位老人,杨天仁也寻过,但始终没有找到。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打听着这位为了阿里解放事业,付出过真情的老人。
三
作家说高原的洁白,一旦融进了鲜血。凝固的暗红就成了一个民族的图腾。但是,有谁会知道高原上那无尽的苍峦,裸露着苍劲和淳朴的昆仑和冈底斯的深谷和沟壑中,融进了多少殷红的鲜血,埋着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50多年中,在彭清云的脑海中,艰难沉重的记忆,艰难沉重的思索。点点滴滴流淌着一位幸存者,一位刚硬的老军人久违的泪水。他说。50年了,他只喜欢两样东西:第一是冰雪覆盖的高山,第二是高山举起的冰雪。他始终忘不了他的战友在藏北那座可恶、可憎、可亲、可敬的舞台上付出的艰辛和收获的伟绩。
西藏解放40周年前夕,彭清云又一次踏上阿里这片早已失去饥饿与贫穷的土地。他从几十公里外,捧来一束淡黄的扎麻和一束素雅的红柳。他把扎麻花插在了他战友合冢的陵院。而那束凝固着血色的红柳,他没有找到插下的地方。他说,他要献给祥子,那位力断强弓的蒙古族勇士。
“祥子,你还在为战友们狩猎吗?记得那次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那羊可真多,铺天盖地拥向山问那条小溪,你说就像蜂拥上来的敌人。你端起枪大呼一声,一阵扫射,溪水边倒下一片,血流进了溪里,溪水红了,你又说太惨了。多巴木说你是女人,心眼太软、太细。从此,你横着一条心,打、打、打,为陷入绝境中的战友提供足够的食物。”
“不久,你病了,腿肿得亮闪闪的,有小盆口那么粗,而且时常吐血,大口大口地吐,每次都能染出一滩红雪。但你对打猎组的战友说,谁也不能告诉连里,否则别怪祥子不够朋友,不讲客气。战友们在心里流着泪替你保守着这个秘密。”
“随着狩猎范围的扩大,年底我们征得当地头人的同意,准备猎取更多的野生动物,在满足自己的同时,为后续部队储存一批。打猎组就经常进入革吉地区。每次往返都是一百多公里。”彭清云对云南民委的两位同志说:“那时。除了打猎组的同志,都不知道祥子也身患重病,他每次回到连里都很乐观,一副身强力壮的样子。其实他早就积劳成疾了。那年冬天猎取的动物中有三分之一是祥子的功绩。”
“到1951年元月份,连里剩下的二十多匹马都不能骑了,打猎组也有几个人病倒了,可他还坚持外出,每次都拉着一峰骆驼,几天才回来一次。当时,我带人从两水泉运回来几袋马料,连里每天都能吃上一顿稀饭了,李股长还让人搞了个馕坑,把玉米用石头砸碎砸细,给打猎组的同志烤馕,可祥子不带,分给他的,他就悄悄送给重病号,就是带两个出去也都让给了其他同志,全靠吃没盐的肉干充饥。那玩艺儿可真难吃,没有盐,一天三顿,要不了几天,闻到就想吐。当时连里还定了一条纪律,让干部党员带头吃,吃得多的可以立功。有什么办法,不吃就会饿死,吃肉也是完成任务。一吃就是半年多,把人都吃伤了。”彭清云说,“直到现在,我还闻不得羊肉味,吃就得多放盐,蘸着盐像咸菜一样了,才忘了那腥味。四十多年了,好像那缺的盐还没有补回来。”
“祥子就这样苦熬着。有一回他和鄂鲁新在革吉那边打猎,几天也没有见到一头野牛。他俩就顺着蹄印进了山,在一个山洞里住了好几天。等那群野牛下山时,一下打了好几头。冻了剥不下皮来,他俩整整剥了一整天才剥完。一下运不回去,他就让鄂鲁新先拉骆驼往回运,自己留下看守。几天后,鄂鲁新返回时,山洞里他铺的牛皮上吐满了血,可怎么也找不到祥子。鄂鲁新顺着脚印追了大半天,在山后找到了他,祥子又打了两头野牛,肉都运到山脚下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裹着牛皮睡了。鄂鲁新把他摇醒时,牛皮都冻在他身上扒不下来了。那次回到扎麻芒堡,祥子就再也起不来了。牺牲前,他对我说:‘副连长,我不能死,阿里还没有解放,党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1951年1月7日,巴利祥子去了。他是先遣连第一位献身藏北高原的战士。
不知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在一个亲如手足的集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人。巴利祥子,这位力断强弓初定昆仑的勇士,土尔扈特部蒙古族人民的儿子倒下了,倒在了藏北的冰山雪野中,倒在了未竟的事业中。
先遣连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中。当彭清云从打猎组的负责人周奎琪的哭诉中,得知祥子隐瞒病情的消息后,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扯住周参谋的衣领,当胸一拳:“混蛋,保密,保你妈那个屁的密,老子枪毙了你!”
鄂鲁新“扑通”跪倒在彭清云的面前:“副连长,不怪周参谋,祥子的病最先是我知道的,我答应为他保密。你枪毙我吧。”
“扑通”、“扑通”……打猎组的全体战友都跪在了彭清云面前,彭清云也跪下了那双不屈的腿和战友们抱头痛哭逝去的英烈。
送葬那天,病中的李狄三爬出帐篷。拄着拐棍,来为祥子送行。李子祥说:“当时,全连一多半起不了床的同志,全部在战友们的搀扶下,参加了祥子的葬礼。记得巴利祥子的老乡、蒙古族战士昂尕是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为祥子送葬的。”
当人们将祥子用四张野马皮裹好下葬时,李狄三首先跪了下来,先遣连的全体官兵都跪在了祥子的墓前。没有脱帽志哀,没有先遣连烈士使用过的武器鸣枪送行,他们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最隆重、最神圣的礼节向逝世的战友志哀。
李狄三跪在地上致了悼词:“巴利祥子同志走了,将年轻的生命献给了解放西藏的事业,我们活着的人,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能替祥子完成任务……”
祥子走了,他带着对事业执著的追求,带着对人生的美好眷恋走了,带着对事业未完的遗憾走了。人们将永远记住这位土尔扈特部蒙古族人民的优秀儿子,如同人们不会忘记祥子的祖先200多年前,在渥巴锡的率领下,向着太阳、向着启明星,万里回归祖国,为18世纪中国史谱写土尔扈特部人民爱国主义史诗篇章一样。
彭清云捧着那束红柳花,仍在寻找着祥子的墓地。烈士的英灵却深深溶进了昆仑的沙砾和冰雪中。
返回新疆的路上,彭清云说,四十年没来,阿里的山,长高了许多,也巍峨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