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毛泽东的情趣
1882200000027

第27章 “作诗就是作诗”

有人问毛主席:“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不是指超过了历代所有的人?毛主席回答:作诗就是作诗……

——陈毅语,1959年4月在诗刊社座谈会上的谈话

读遍历代诗与词

在中南海毛泽东故居图书管理小组工作的张贻玖,曾将毛泽东阅读、圈点、评论过的中国古代诗词曲赋,清点,整理,归类,统计,竟计出1590首的巨数!其中:诗1180首,词378首,曲10首,赋20首。张贻玖深表遗憾的是,毛泽东读过而未留下印记的,以及毛泽东所到之处读过、圈过、评过而又散失于各地的诗词曲赋,不知还有多少。

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到《离骚》、《楚辞》到汉乐府,再到魏晋南北朝、唐、宋、金、元、明、清历朝名家的诗词曲赋,乃至现代文豪鲁迅的诗作,毛泽东一一有所涉阅。他既读各种总集、合集、选集、专集,也读各种诗话、词话、音韵、词律等等论述诗词的著作,不一而足。从内容到体裁,博览广收,兼容并蓄,融会贯通于自己的胸怀之中。

融会贯通,据为己用,是毛泽东热爱、学习、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特色。平时,毛泽东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论证事理、表达感情,在著述中,常常旁征博引古诗词;而于日常言谈时,更是触景生情,诗词典故脱口而出,琅琅有声。直至80多岁高龄时,他还能整段地背诵《西厢记》中的某些曲词。1975年,正值“四人帮”横行霸道之际,晚年的毛泽东常常以手击拍,喃喃念诵南宋爱国词人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还有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这些词每首都在百字以上,虽然毛泽东已是年老、多病、体衰,却能字字记忆清晰,念诵起来,节节有声。

毛泽东有着诗人胸怀、出口成章的天赋,但我们倘若能够潜入毛泽东的书房,对他的藏书稍作翻览,毛泽东生前读书时孜孜以求的刻苦与勤奋,可说俯抬皆是。毛泽东有“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他读书不仅常写批注,还有各种圈、点、勾、划等标记。据说,毛泽东每读过一本书、一首诗,常在书的封面上或诗的标题前划上一个大圈,几个大圈就表示读过几遍。诗的标题前连划几个小圈,是表示对这首诗的重视或欣赏。对诗中好的句子和值得注意的地方,则划着直线、曲线,或加以密圈。有时一页书里,红、蓝、黑三种颜色的笔迹纷呈,大圈套着小圈,直线加着曲线,密密麻麻……这些圈、点、勾、划,无一不形象地显现出毛泽东读诗时反复吟诵、出神入化的交融过程。

毛泽东读书主张“三复四温”,读诗就更不止于此了,一部《离骚》,毛泽东从青年读到老年,常读常新,此中的心得也随之不断变化,不断深入。毛泽东常读的诗集一般都有不同版本的好几部。仅他批划过的《唐诗别裁集》就有6部,《唐诗三百首》5部,《古诗源》5部,《词综》4部。这些书的封面或函套上,有的划着一个大圈,有的划着两个大圈;翻开书,同一位诗人的作品,有的在几部书中都被圈划了,有的在同一本书中被多次圈划……与此同时,毛泽东对诗词集中的作者简介、诗词评论,也常加圈点。对于书中的错别字,他加以改正;一些读音的平仄,他加以注释……

于此其间,我们是否可以悠然想象:毛泽东埋头苦读、高唱低吟、沉浸于诗的世界里的栩栩身影?

诗最爱三李,词最合稼轩

1951年,毛岸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噩耗传来,毛泽东强忍自己内心的巨大悲痛,写信劝慰毛岸英的妻子刘松林,要她多读些李白的诗,说李白的诗可以开阔胸襟。

其实,这番劝慰又何以不是毛泽东对自己痛苦内心的自我安慰?

李白是一位卓越的时代歌手,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一生颠沛流离,放浪无踪。得意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失意时,“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挥洒不羁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情深义重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的诗,毛泽东反复圈读过的有十余首。这些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有脱俗之气”,读来“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直抒胸臆,心情明快时如此,而心情苦恶时更是一种如醉、如仙、如狂、浑然于天地之间物我两忘的超拔体验。

1965年7月21日,毛泽东在写给陈毅的信中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他称李贺是“英俊天才”。

李贺是继李白之后,唐代又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出身于家道衰落的唐朝宗室,博学多才,政治上怀有强烈的进取愿望,却只活了27岁。李贺短暂的一生,遭际坎坷,内外因素,造成他非常复杂的思想感情,交织在他的诗歌中。李贺与他的诗可谓诗如其人,人如其诗:时而愤懑激越,时而低徊哀叹;时而是清醒地剖析人生的哲人,时而又是及时行乐的厌世者;时而是一首高唱歌颂人生的赞美诗,时而又会发出憎恶社会的詈骂之声。但是,李贺作诗,“百炼千磨”、“镂金雕琼”,几乎篇篇都是呕心沥血的结晶。李贺诗,以他奔放凝重的情怀,奇峭独特的构思,驰骋丰富的想象力,加之瑰丽多彩的语汇,形成别具一格的诗风。李贺,也被世人称为“鬼才”。

毛泽东故居书房里藏有多种版本的李贺诗集。如《李长吉诗歌集》、《李长吉集》、《李昌谷诗集》、《李昌谷诗注》等等。翻开这些书,每本都有毛泽东的圈划。李贺流传于世的诗约有240首,毛泽东圈划过的有83首。其中有些诗圈划过四五次。

李商隐是晚唐的著名诗人,他的诗继承了李白、李贺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又受杜甫现实主义诗风的影响,有其鲜明的时代特色、个性特征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李商隐诗主要是这样两方面的内容:讽喻时政的咏史诗和爱情诗。毛泽东和周谷城谈诗时脱口而出的那首《马嵬》是咏史诗,同时毛泽东也极爱李商隐的爱情诗。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毛泽东就圈划过5遍。还有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著名诗句下面,毛泽东圈划过的笔迹更是重重叠叠。

毛泽东圈划得最多的还是辛弃疾的词,约98首。一部1959年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稼轩长短句》,共有四册,每册的封面上,都有毛泽东用粗重的红铅笔划着读过的圈记;还有几部《词综》,内中辛弃疾的词也是圈划量最大、次数最多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的这两首词,毛泽东是爱不释手,百读不厌。

辛弃疾是南宋伟大的爱国词人、军事家、政治家,然而他的理想却不得实现,郁郁终生。有相当数量的辛词是抒发对往昔战斗生活的怀念和壮志难酬的苦闷。辛弃疾作为一名中国古代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寄英雄的忧愤于词,长存悲歌慷慨之气,将一腔的爱国热血与赤心抒发得淋漓尽致。

正因为辛弃疾不仅仅是位词人,因此他的词更有一层除文学赏析以外的耐人寻味之处。试读辛词《木兰花慢》一首: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毛泽东在这首词的标题前连划三个大圈,对小序中的每句话加了圈点,对词中每个疑问句后,都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1964年8月,毛泽东和周培源、于光远漫谈哲学,认为生活在700多年前的辛弃疾,已观察到地球的运动规律,即对宇宙人生有了辩证的认识。

辛弃疾的词最合毛泽东的意了。

“浮想联翩”与“哼”

作诗填词的艺术构思是怎样一个过程?毛泽东精辟地道出两个最基本的环节:先是“浮想联翩”,然后情不自禁地“哼”出。这也是诗词创作艺术构思的基本特点。

所谓“浮想联翩”,照传统说法,近似“神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诗人的想象的飞腾。古人刘勰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文心雕龙》)这几句话把诗人通过“浮想联翩”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写成音韵铿锵的文字,具有风云变幻的风格,作了形象化的描绘。“浮想联翩”就是“神与物游”,是统一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纽带,是联系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桥梁,是从生活真实上升到艺术真实的起点,是孕育艺术境界的手段。一个诗人之所以能够立足现实又高于现实,主要是因为他有“浮想联翩”的本领。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善于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起来,主要是因为他在艺术构思时充分发挥了“浮想联翩”的作用。像“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固然是“浮想联翩”,就是从“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转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样新旧不同的境界,也是“浮想联翩”。再就凝字炼句看,“莽昆仑”的“莽”字,“鱼翔浅底”的“翔”字,以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现成词句的利用,乃至对大自然发号施令的“而今我谓昆仑……”之类的句子,无一不是“浮想联翩”的结果。

“浮想联翩”体现在毛泽东诗词创作的艺术构思中,有如下特征:

第一,以现实生活为出发点,展开想象的翅膀,抛出联想的纽带,从现世实在的生活基地向有目的的理想世界跃进。只有这样,诗人的构思,才不致沾滞于现实或游离于现实。

第二,诗人以形象思维来考察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然后根据自己的创作意图构成一定的艺术境界。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1965年7月21日致陈毅信)

当然,作为诗的艺术构思的“浮想联翩”,是要受不同世界观制约的。无产阶级革命诗人的“浮想联翩”是因共产主义世界现的“浮想联翩”。毛泽东由“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到“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正是在这种世界观关照下的“浮想联翩”。

至于“哼”,是一般所谓咏叹或吟诵的意思,这是诗人在“浮想联翩”的基础上,尚未定稿时,通过“哼”来审查自己的“腹稿”或草稿。“哼”是诗词创作不同于其他形式创作所特有的必经阶段。为了对字法、句法以及韵律反复推敲,“哼”是必不可少的。杜甫有“新诗改罢自长吟”之句,说明杜甫在作诗时是边哼边改,改而又“哼”的。贾岛推敲诗之一字的故事,更是众所周知。

毛泽东在他《词六首》的序言中说,那些词只是他当年在马背上“哼”成的,似乎很不足为道。郭沫若在《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文章中,一把抓住了毛泽东“哼”诗的真谛:“‘哼’这一个字,我们不要轻轻地看过了,在这一个字里面正包含着反反复复的推敲。诗是语言艺术的最精炼的形式,它总要有高度的音律性,无论是悲壮或是优美。所以诗总要能上口,严格地说时,诗总是‘哼’出来的。有的是从书斋中‘哼’出来的,有的是从田园里‘哼’出来的,有的是从工厂里‘哼’出来的……而主席的诗词则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

“哼”是使诗词的内容与形式互相适应的构思过程,是促使艺术形式更好地为思想内容服务的一种手段。打一个比方,“哼”诗是艺术构思的熔炉,它能把诗的意图以及体现意图的艺术形式与风格加以锤炼,使之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毛泽东的诗词,无不构思缜密,反复咏叹,句稳字妥,读时不难体会出写诗的甘苦和“哼”诗的滋味。

这样说吧,“浮想联翩”是诗的胚胎期,“哼”则到了成熟期。“哼”的目的是精益求精。为了“哼”出好诗来,仍然要以“浮想联翩”为基础,离开了“浮想联翩”,“哼”就只能在原地踏步,就诗改诗。毛胚如果较好,还可能改成好诗,如果毛坯不好,便很难有质的飞跃。

总之,毛泽东的“浮想联翩”是在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命运的关注中进行的,是从火热的现实生活中“联想”开去的,而“哼”则是他在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之中,情不自禁溢于言表的一种慨叹。这种慨叹用什么形式抒发和表现呢?——诗词。

自解诗词

毛泽东创作诗词的本意是:作诗就是作诗,抒发胸臆而已。

毛泽东故居藏书中有一本文物出版社刻印的线装本《毛泽东诗词十九首》,1958年9月出版。在这本诗词集的第一页《沁园春·长沙》词的开头、地脚以及标题间的空隙,填满了毛泽东苍劲的墨迹:“我的几首歪诗,发表之后,注家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说对了,一部分说得不对,我有说明的责任。……谢注家,兼谢读者。……”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菩萨蛮·黄鹤楼》(1927年春)

毛泽东对词中“心潮”二字自注道:“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号,党的紧急会议,决定武装反抗,从此找到了出路。”大家知道,正当北伐战争节节胜利之际,蒋介石公然叛变革命,1927年4月12日上海大屠杀,标志了孙中山逝世后的国共破裂,而与此同时,共产党内仍是以陈独秀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占据领导地位,4月27日至5月9日,党召开了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不仅被拒于大会领导之外,甚至被剥夺了表决权。“茫茫……”、“沉沉……”、“苍苍……”,这就是那一时刻毛泽东“苍凉”心境的底蕴。“苍凉”然而却不“愁苦”,否则就不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毛泽东了,也就没有此后坚韧不拔、艰苦卓绝的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从黑暗绝境走向光明的中国共产党了。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清平乐·会昌》(1934年夏)

毛泽东在“踏遍青山人未老”一处注道:“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反击蒋介石军队的第五次“围剿”最终还是失败了。其中除了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外,当时王明所谓“正规打法”的军事冒险主义路线是导致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的内部原因。而从1932年宁都会议后被撤销了党和军队领导职务的毛泽东,此时只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他曾对第五次反“围剿”战略提出许多关键性建议,都未被采纳。眼看革命事业遭受损失却又无能为力,毛泽东的心情如何不“郁闷”?然而,恰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毛泽东却写出“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样对革命事业没有丝毫动摇的自信与决心的诗句。面对又一次历史性的失败,只有如毛泽东那样的对革命理想矢志不渝的诗人胸怀,才能如此挥洒地写出“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样的豪情壮志!是的,革命,只要有一息尚存……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忆秦娥·娄山关》(1935年2月)

毛泽东对这整首词注道:“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遵义会议,党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新的中央领导。这首词写的便是遵义会议后,红军攻打娄山关的一次战斗。毛泽东并没有因自己被确立了在党内的领导地位而“心情舒畅”些,尽管革命有了新的转机,然而已付出的代价,比之这一线的转机不知要大多少倍。从1927年春起,经历了万般挫折的毛泽东,虽然站在新起点的当口,其“沉郁”难言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西风”、“长空”、“霜晨”的天地之间,凛冽的寒意,如嘶的雁鸣,如咽的号角,疾疾的马蹄声,足以把那颗“沉郁”的心碾“碎”。革命在一个新起点上又出发了——毛泽东正是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坚毅地走在了革命的最前列。他的面前,是一片“如海”的“苍山”,是一轮“如血”的“残阳”,还有一路“如铁”的“雄关”。毛泽东,和他的革命征程便是在这种情境下“从头越”的。从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逐日不舍的巨人身影——夸父。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沁园春·雪》(1936年2月)

写这首词的时候,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说:“……过了岷山,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长征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是不可言喻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长征却令人难以置信的胜利了!在陕北清涧县袁家沟的一座窑洞里,毛泽东填下此词。那种“苍凉”、“郁闷”、“沉郁”的心情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气吞山河的激情与豪情。

1945年8月,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时,柳亚子先生曾“索取诗稿”,毛泽东即将《沁园春·雪》手书相赠,从此流传于世,并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和《大公报》分别刊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和诗人词客,赓和相联,交口赞誉;当然,同时也有国民党文人的攻击和诋毁。《沁园春·雪》发表之初,重庆国民党御用文人攻击词作有“帝王思想”,毛泽东得知后,以“鸦鸣蝉噪,可以喷饭”一笑置之。解放后,有人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不是超过了历代所有的人?毛泽东回答:作诗就是作诗,不要那么去解释。

后来,毛泽东可能是对“蜂起”的“注家”们“招架”不住了,对“雪”一词作了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两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1957年,毛泽东对他身边工作的同志说:“……只能这样写,否则就不是写词,而是写历史了。”

本来,毛泽东于1936年2月填《沁园春·雪》时,只是抒发“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的心情,不想竟“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我冒叫一声……”

一次,毛泽东与梅白谈及中国古典诗词的未来,他说;“旧体诗词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百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嘛,怨而不伤,温柔敦厚嘛……”。这番话,是毛泽东把自己的爱好说得最直接了当的了。毛泽东热爱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对这份文化遗产珍爱不已。从毛泽东的诗词创作实践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毛泽东对古典诗词不只限于欣赏、玩味,也没有停止在摹拟、效仿上,而是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发展、改革了古典诗词的历史局限,使“旧体”换了新颜。

但是,毛泽东没有因个人的爱好忽视了旧体诗的局限。1957年,他在应诗刊社之约交付自己诗稿的同时,附上一信,表示:“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甚至出于这一原因,最初他连自己的诗词都不愿公开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

为什么毛泽东自己写旧体诗而又提倡世人写新体诗呢?因为新体诗更富人民性和时代感,尽管《诗经》起初也大都是来自人民,但它距今毕竟已是隔了两千多年了。因此毛泽东为现世的诗歌发展找了一条比较切实可行的捷径:走民歌的路子。1958年,毛泽东对当时《诗刊》杂志的负责人又是诗人的臧克家、袁水拍等人说:“中国的诗歌,从《诗经》的四言,后来发展到五言、七言,到现在的民歌,大都是七个字,四拍子,这是时代的需要。新诗的发展要顺应时代的要求,一方面要继承优良诗歌的传统,包括古典诗歌和‘五四’以来革命诗歌的传统,另一方面要重视民歌。新诗的形式应该是比较精炼,句子大体整齐,押大致相同的韵。也就是说,具有民歌的风格。”以后,他又在不同的场合和时候多次申明自己的倡议。20世纪60年代初,郭沫若、周扬合编了一本《红旗歌谣》,这本《歌谣》充分体现了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时代风貌,很具有典型性。

与此同时,毛泽东还经常鼓励他的诗友以及他所熟识的诗人们写新诗。他对陈毅说:“你还可以写新诗”,“你会写自由诗”。他对袁水拍说:“你的《摇头》写得好,你应该多写些。”他不时提醒臧克家等人:“把你们的作品送给我一份啊!”当然,毛泽东自己也尝试写新诗,我们今天见到的是他1963年写的《杂言诗·八连颂》:

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上参天,傲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毛泽东无论写旧体诗还是写新体诗,或是谈论诗词改革,都十分重视这种文学形式自身的规律。他经过自己长时期的学习、研究、探索、实践,之后,慎重说道:“新诗的改革最难,至少需要五十年。找到一条大家认为可行的主要形式,确是难事。一种形式经过试验、发展,直到定型,是长期的,有条件的。譬如律诗,从梁代沈约搞出四声,后又从四声化为平仄,经过初唐诗人们的试验,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并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百年来,真是名诗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并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

虽然,毛泽东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没有诗词公之于世,但他始终牵挂着旧体诗的继承、新体诗的发展。进入70年代以后,毛泽东得知大学文科不讲古典文学了,书店里也买不到古典诗词书籍了,很想带头编一部书,“选它五百首诗,五百首词,三百首曲,二十篇赋。”1975年,党中央传达关于调整党的文艺政策的指示,停刊近10年的《诗刊》在毛泽东的批准下于1976年1月得以复刊;他还建议编一本《新诗韵》,专为学习写新诗用韵较广的人使用,便于提高。

毛泽东热爱诗,爱得有时近于忘我。我们不妨把他的这份热爱之心看成是毛泽东作为个人的“业余”爱好。然而,倘若细心去想,毛泽东身上所独具的中华民族两千年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诗人气质”,恐怕恰恰就是他不同于其他国家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