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听完此言十分惊异,他迟疑地望了望车上的其他人,矿工们仍然在聊天,两个警察已昏昏欲睡。他移身过来,紧靠到年轻人旁边,说:“将手伸给我。”
于是两人握了握手,算是对上了暗号。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最好弄明白。”
那矿工举起右手放在右额上,于是年轻人便将左手放在左额上。
矿工说:“黑夜使人很不愉快。”
年轻人说:“对于旅途中的异乡人来说,黑夜的确使人很不愉快。”
“太好了,我是维尔米萨山三四一分会的斯坎伦,很高兴在火车上遇到你,我们真有缘。”
年轻人说:“真是意外,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约翰·麦克默多,我们的会长是斯科特。万万没想到在火车上还会碰到一个兄弟,我真幸运。”
“在维尔米萨这地方,咱们会力量很大,这是美国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我真搞不懂,像你这样精明的会员为何在芝加哥找不到活儿干。”
“我找到过很多工作。”麦克默多说。
“那为什么离开呢?”
麦克默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警察,然后笑着说:“他们如果了解我的情况,一定会很高兴的。”
斯坎伦很同情地问:“是什么麻烦事吗?”
“大麻烦!”
“得进监狱的麻烦?”
“还不止。”
“你杀过人?”
“我现在还不想提这些,你也没有必要再问。我既然从芝加哥来到这里,就一定有原因,你不要多管了。”麦克默多说道,一副因说过了头而懊恼的样子。
“你是谁?追问这些干什么?”麦克默多灰色的眼眸里突然透过眼镜掠过一丝凶光。
“放心,兄弟,我没有恶意。不管你做了什么,没人会把你看作坏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维尔米萨。”
“那还有三站。你打算住哪儿?”
麦克默多掏出了一个信封,凑近昏暗的油灯。
“这是地址——谢里登街,雅各布·谢夫特公寓。一个芝加哥的朋友介绍的住处。
“呃,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我对维尔米萨不太熟。我住在霍普森领地,马上就要到了。不过分手前我再给你点忠告:如果在维尔米萨遇到什么麻烦,就直接去找工会首领麦金蒂吧,他是维尔米萨分会会长。在这里,除非有他的允许,否则谁都不敢造次。再见了,兄弟,说不准哪一天晚上我们会在分会里见面。不过一定记住我的话,有困难就去找麦金蒂。”
火车进站了,斯坎伦下了车。麦克默多再次陷入沉思。此时夜幕已完全降临,黑暗中,远处熔炉里喷出的火焰不停摇摆、晃动着,发出诡异的亮光。红光映照之下,许多黑色的身影在那里不停地弯腰、扭动、转身,伴随着毫不歇止的机车和设备的轰隆声,一片阴沉的景象。
“我想地狱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声音传来。
麦克默多转过头来,看到其中一名警察坐到了一个条凳上,正望着车窗外被炉火映红的荒原。
“仅就这点来说,”另一个警察搭腔说,“我也赞同你的说法。不过我不认为那里的魔鬼会比我们如今知道的一些人更坏。年轻人,我猜你是新来此地的吧?”
“新来此地又怎样?”麦克默多颇不友善地答道。
“我的意思是说,先生,我要是你,是不会轻易跟迈克·斯坎伦那帮人交朋友的。我劝你交朋友要谨慎。”
“我跟谁交朋友,这关你们屁事!”麦克默多大声嚷道。他的声音惊动了车厢里所有的人,大家都转过头来张望。“我请你忠告我了吗?或者你认为我是个蠢蛋,没有你的劝告就活不了?最好别人要你开口时你再开口,我要是你早就靠边儿呆着了!”
他把脸冲向警察,怒气冲冲的,凶得像只恶狗。
这两个好心、温厚的警察没想到一番好意竟招致如此回报,都不免大吃一惊。
“别动气,年轻人。”其中一个警察说道,“看样子你真是初来乍到。我们的警告也是为了你好。”
“我虽初来乍到,但对你们这种人可不陌生,”麦克默多仍不依不饶地嚷道,“你们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收起你们的假意吧,没人稀罕它!”
“用不了多久我们肯定会再见的,”其中一个警察冷冷地说,“我要是法官,那真是找到了个最值得处置的人。”
“我想也是,”另一个警察附和道,“后会有期。”
“我才不怕你们,休想吓唬我。”麦克默多大声回敬着,“我的名字是杰克·麦克默多,听清了吗?如果找我的话,可以到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各布·谢夫特公寓,我绝不躲着。无论白天晚上,咱随时奉陪——这点你们可别搞错了!”
有人竟敢如此大胆地跟警察叫板,这引起了矿工们极大的同情和赞赏,他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两个警察很无奈,只好耸耸肩继续他们自己的话题了。
几分钟后,火车抵达了一个光线幽暗的站台,车厢很快空了一大半,因为维尔米萨是沿线最大的城镇。麦克默多提起自己的皮革旅行包,正准备走入黑暗,一个矿工主动上前跟他搭讪起来。
“唉呀,朋友,还是你知道怎么对付这帮警察,”他敬佩地说,“你的话真叫人痛快。我来帮你拿包带路吧。我回家正好会经过谢夫特公寓。”
当其他矿工经过时,都很主动向麦克默多道晚安。由此,尽管刚刚下火车,可麦克默多这个名字已经在维尔米萨传开了。
乡村的夜色使人感到恐怖,但维尔米萨这城镇更让人感到沉闷。连绵起伏的小山、矿堆包围着零乱的村庄。一堆堆被挖掘出来的战利品堆成了小山包。山路曲折坎坷,稍不小心就会摔倒。只有远处闪烁的灯光能给路人带来些许希望与鼓励,那是疲劳的矿工们的安乐窝。来往的车辆把街道压出许多泥泞不堪的车辙,人行道狭窄且高低不平,许多煤气灯冷冷地照着路旁一排排木板屋,显得它们更加杂乱破败。
麦克默多与那位矿工一起走向市中心,那里有一些为矿工们找刺激而设的赌场、酒店。它们贪婪地向矿工们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吸纳着他们的血汗钱。
“那就是工会了,”向导指着前面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说。“麦金蒂是这里的头儿。”
“他是怎样一个人?”
“难道你没听说过他?”
“我初来乍到,当然没听说过。”
矿工低声说:“哦,我以为工会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呢。他的名字常上报纸的。”
“为什么呢?”
“呃,”向导压低声音说,“出了些事儿呗。”
“什么事儿啊?”
“老天,先生,说句你不高兴的话吧,你可真是奇怪,在这里你只会听说一种事,那就是吸血党的事呀。”
“原来如此。我在芝加哥好像听说过他们的事,是一帮杀人凶手对吧?”
“嘘,打住!千万别说了!”向导惶恐不安地提醒他,大声说道:“小子,要是你再在大街上说这种话,那真是离死不远了。要知道多少人就因为比这还小的事就送命了!”
“没错,他们的事我真的一无所知,我也只是听说。”
“当然,我不是说那些事不是真的。”向导一面说一面小心地向四周张望着,紧紧盯着暗处,唯恐那里隐藏着什么危险。“如果说杀了人就等于犯了谋杀罪的话,那上帝真不知道宽免了多少谋杀罪。不过,先生,你可真不能那么大胆,千万不要把这跟杰克·麦金蒂联系在一起。因为任何哪怕是很小心的议论都会传到他耳朵里,而他可不是那种会轻易饶了谁的人。好了,那就是你要找的公寓了,就是街后面那一座。你会发现房东雅各布·谢夫特为人很善良、很诚实。
“谢谢你。”麦克默多握了握这位新朋友的手说。然后,他提着旅行包,迟缓且沉重地走上了那条通往公寓的小径,来到门前,用力敲起了门。
门很快开了,出人意料的是,开门的竟然是位少女。她身段窈窕,皮肤雪白,头发金黄,貌美如花,两只大眼睛乌黑明亮,吃惊且害羞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麦克默多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直勾勾地望着对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惊呆了。最终,还是姑娘先说话了:“我以为是父亲,”她娇美的声音略带德国腔,“你是来找他的吗?他到镇上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麦克默多急忙说:“我找谢夫特家,有人介绍我来这里住,我想这里会适合我住——一定适合。”
“你决定得可真快。”姑娘微笑着说。
“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克默多答道。
姑娘听到赞美,微微一笑。“先生,请进来吧,”她说道,“我叫伊蒂·谢夫特,是谢夫特先生的女儿。我母亲过世了,现在由我管家。你可以到前厅路旁坐一会儿,等我父亲回来——啊,他回来了!你可以直接跟他谈。”
只见一个稍显肥胖的老人从小径上缓缓走来。麦克默多向老人解释了来意,说是芝加哥一个叫墨菲的人介绍他来的,不过墨菲也是从另外的朋友那里得到的这个地址。忠厚老实的谢夫特马上就答应下来。麦克默多也完全不计较房费的多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所有条件。显然他很有钱,预付了每周七美元的膳食费。
从此,这个自称逃犯的麦克默多便舒舒服服地在这里住了下来,同时这也是一连串不幸事件的开端,而且这些可怕的事最后竟是终结于遥远的异国他乡。加入吸血党
麦克默多是那种很容易出名的人。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的人都能很快知道他。仅仅一个星期,他已经成了谢夫特公寓里最受青睐的房客了。这里有十几个寄宿者,多数是本分的工头或店铺的店员,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完全不同。每天傍晚,大家聚在一起时,麦克默多总是能谈笑风生,语出惊人,甚至连歌声都非常迷人。他简直是个天生的好邻居,有一种能够使人舒畅的奇特魅力。
但是,他也一次又一次地显出像上次在火车上时的突如其来的暴烈脾气,使人又敬又畏。他从不把警察一类的执法者放在眼里,总是我行我素,玩世不恭。同住的人里有的欣赏他,有的怕他。
打一开始,他就毫无顾忌地公开赞美房东的女儿。他对她美丽的容颜及迷人的气质简直一见倾心。他可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求爱者,相识的第二天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姑娘,他爱她,而且总是翻来覆去地表达着这种爱意,完全不顾姑娘的一再拒绝。
“还有其他人吗?”他大声说道:“好,让他见鬼去吧。我怎么可能把一生的机缘和心中的挚爱让给别人?你可以一直说‘不’,但早晚有一天你会答应我的。我还年轻,我等得起。”
这真是个顽固的求婚者,他那张典型的能说会道的爱尔兰小嘴巴简直无往不胜,加上聪明的追求伎俩和阅历丰富、略带神秘的背景,很容易博得女性的欢心。最终,他得到了她的爱情。他跟她大谈他来自莫纳根郡的美丽山谷,谈引人入胜的遥远小岛、低矮起伏的山丘和湖边翠绿宜人的草原。这一切,对于生活在这个到处是尘埃和积雪的地方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美妙了。
他还提到他在北方、在底特律、在密歇根牧场,以及最后在芝加哥工厂的生活。接下来,他似乎隐隐暗示到在那个大都会的一些风流韵事和奇遇。事情似乎十分离奇、十分隐秘且不便提及。他曾若有所思地谈到过关于突然离开芝加哥,切断一切与过去有关的联系,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并驻足荒凉山谷的某些原因。伊蒂总是静静地听他讲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常常显出怜悯和同情的目光——而这两种感情很快会急速、自然地转变成爱。
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麦克默多很快便找到了一份记账员的临时工作。工作占用了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因此也未及去自由人分会的头目那里报到。一天晚上,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个斯坎伦去拜访了他,这才提醒他开始注意这事。斯坎伦个头矮小,面容瘦削,眼睛发黑,略显胆小怕事。他似乎很高兴重新见到麦克默多,对饮了一两杯威士忌之后,这才道明来意。
“我说,麦克默多,”他说,“我记下了你的地址,所以冒昧来找你,我真是好奇,你为什么还没去麦金蒂会长那里报到呢?”
“啊,我要先找工作,太忙了。”
“忙也要去呀!上帝,我说哥们儿,你到这里后,第二天一早就该到工会报到的。要是你得罪了他,唉,你绝对不能……不说了。”
麦克默多颇显惊讶,“我入会两年了,斯坎伦,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说法。”
“在芝加哥或许不是这样。”
“这里也是同样的组织呀?”
“是吗?”斯坎伦定定地盯着他,眼里突然闪出一丝凶光。
“不是吗?”
“我看还是等一个月之后你再告诉我是不是吧?据说那天我下车以后,你顶撞了两位警察?”
“你怎么知道?”
“呵呵,在这种地方,好事坏事都会很快传出去。”
“没错,我只是告诉那两条狗我的想法而已。”
“老天,你可真是称了会长麦金蒂的心思了!”
“什么?他也反感警察?”
斯坎伦一阵冷笑后说:“去拜见一下他吧,伙计,否则他就该不是反感警察,而是要反感你啦。一定要相信我的忠告,马上去他那里!”
然而,就在斯坎伦走后的那天晚上,麦克默多还真遇到了困难,使得他不得不去找麦金蒂。他与伊蒂的感情越来越深,这使谢夫特非常不安。于是,他把麦克默多招呼到自己房里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先生,据我看你似乎是爱上了我的伊蒂,我不会说错吧?希望我是误会了。”
“是的,您说的没错。”年轻人答道。
“可怜的麦克默多,那我就直说吧,已经有人喜欢上伊蒂了,而这个人我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伊蒂也这么说过。”
“那你就该相信这个事实。她告诉过你此人是谁吗?”
“没有,我问过,她不肯说。”
“她不会告诉你的,这孩子,也许怕把你吓跑。”
“吓跑!?”麦克默多一下火了起来。
“是呀,孩子。不过怕他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这人叫鲍德温,是吸血党的一个头目。”
“吸血党?我听说过。”麦克默多完全愤怒了,“到处都是吸血党,人们都害怕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谢夫特像所有人一样,急忙放低了声音说:“吸血党就是自由人会。”
麦克默多大吃一惊道:“不会吧?我也是自由人会会员呀。”
“天哪!我要是早知道,是绝不会让你住在这里的,就算每周给我一百美元也不行!”
“自由人会怎么了?会章的宗旨一向是博爱、友好啊。”
“也许别处是这样,但这里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在这里他们是一个暗杀组织。”
麦克默多怀疑地笑起来:“有证据吗?”
“证据!至少有不下五十桩暗杀事件就是证据!尼科尔森一家、米尔曼和范肖尔斯特、老海厄姆、小比利·詹姆斯等等,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还要什么证据!这里还有谁不知道吸血党呢!”
“先生,我希望您能收回刚才的话,或向我道歉,”麦克默多诚恳地说,“只要您做到我就搬走。您知道,我是一个外乡人,而且是自由人会的会员,一向把组织看得很纯洁——全国都有它的分会,的确很纯洁。现在我正打算加入这里的组织,可您却说它是杀人组织!我认为您真的需要道歉,否则就该解释清楚,谢夫特先生。”
“全世界都知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孩子,自由人会的首领其实就是吸血党的首领。只要你得罪了他们,就一定会遭到报复。证据太多了。”
“不过是些留言蜚语吧。”
“总之住长了你就会相信了。对了,我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员,也许很快就会跟他们同流合污了。请你到别处住吧,我不能再留你。一个吸血党的家伙纠缠伊蒂已经够我们受了,我不能再允许其他同党也来纠缠!明天就请你搬走吧。”
如此一来,麦克默多不仅失去了栖息之所,更重要的是还将被迫离开心爱的姑娘。他找到伊蒂,告诉了她所有的麻烦事。
“尽管你父亲下了逐客令,”麦可默多说,“但如果仅仅是个住处的问题,我并不在乎。可是,伊蒂,虽然我只认识了你一个礼拜,但你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噢,嘘,别这么说,麦克默多先生!”女孩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你迟了一步,已经先有别人了。就算我可以不答应立刻跟他结婚,也不可能再答应另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