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蒂,如果我先来,会有机会吗?”
女孩将脸埋入手中,“我多么希望你是先来的那一个啊!”她忍不住掩面而泣。
麦克默多毫不迟疑地跪到她面前。“伊蒂,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让这希望成真吧!”他大声说道,“难道你愿意为了对别人的诺言就毁了我们两个的一生吗?亲爱的,遵从内心吧,你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这比任何承诺都重要。”
他把伊蒂白皙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褐紫色的双掌中。
“对我说,你是我的,让我们一起面对明天!”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不,不,杰克!”他双臂此刻已紧紧拥着她。“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你能带我走吗?”
麦克默多面露挣扎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坚定,“不,就在这里,”他说,“伊蒂,我会拥着你对抗全世界,就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一起离开?”
“不,伊蒂,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
“如果我是被迫离开,那就再也抬不起头了。还有,我们到底怕什么?难道我们不是在自由的国度里吗?我们没有这份自由吗?只要你爱我,我爱你,还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呢?”
“你不懂,杰克,你刚来,根本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你也不知道麦金蒂跟他的吸血党。”
“不,虽然不知道,但我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能怎样!”麦克默多说,“亲爱的,我曾经跟凶暴无理的人生活过,结果不但我不怕他们,最后反而是他们怕我——伊蒂,结果总是这样的。表面看来这很可怕!如果这批人如你父亲所说,在谷中一桩接一桩地坏事做绝,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为什么没有人将他们诉之于法呢?你告诉我,伊蒂!”
“因为没人敢挺身作证,否则他绝活不过一个月。而且,他们总有自己人发誓作伪证说嫌犯当时不在现场。杰克,你一定看过这些报道的,据我所知,美国每一家报纸都登载过这些事。”
“嗯,不错,看过一些,但我认为那只是故事而已。也许这些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他们是被冤枉而无法辩白。”
“噢,杰克,不要让我听你这么说!这正是他常讲的——另外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这么说是吗?”
“这也是我讨厌他的原因。哦,杰克,现在我可以对你讲真话,我打心底里讨厌他,但我怕他。不但我自己怕他,父亲也怕他。如果我说出真心话,马上就会大祸临头,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对他半推半就的原因。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可是,杰克,如果你能带我逃走,我们可以把父亲一起带走,永永远远离开这群凶恶之徒的势力范围。”
麦克默多的脸上再次显出挣扎的表情,也再一次恢复坚定,“伊蒂,你不会受到伤害的——你父亲也不会。至于那些凶恶之徒,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恶的人还要凶。”
“不,不,杰克!虽然我完全相信你。”
麦克默多苦笑起来,“上帝,你还是不了解我!亲爱的,你的心思太纯净,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我的想法,但……嘿,是谁?”
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人大步走进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俨然就像是这里的主人。这是个英俊敏捷的年轻男子,身材与年龄都跟麦克默多差不多。宽边的黑绒帽下,是一张俊朗但凶狠的脸,专横的眼睛,鹰钩鼻。他甚至连帽子都懒得脱,恶狠狠地瞪着坐在炉边的两人。
伊蒂有点紧张,马上警惕地站起身来,“真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你比我预计得早来,请这边坐。”
鲍德温双手插腰看着麦克默多,“这人是谁?”他粗暴地问。
“是我的朋友,鲍德温先生,新来的房客。麦克默多先生,请容许我介绍鲍德温先生好吗?”
两个年轻人以挑衅的神态互相点了点头。
“也许伊蒂小姐已经告诉你我们的关系了?”鲍德温说。
“什么关系?”
“不知道吗?好吧,你现在就会知道,我亲口告诉你,这位小姐已经是我的了。今晚天气不错,很适合你出去散会儿步。”
“谢谢,我并不想散步。”
“不想吗?”来人凶狠的眼中扬起了怒火,“那也许你想打场架?寄宿先生!”
“一点儿不错!”麦克默多大声回答,一边跳起来,“没有比这话更正确的了。”
“上帝!杰克,看在上帝分上!”惊恐又可怜的伊蒂尖叫,“噢,杰克,杰克,他会伤你的!”
“哼,已经叫杰克了是吗?”鲍德温恨恨地说,“真够亲热的,嗯?”
“噢,泰德,拜托你讲理一点——发发慈悲!看在我的分上,泰德,如果你曾经爱过我的话,请你仁慈一点,理智一点!”
“伊蒂,我想如果你不插手,我们自然会让事情有个解决,”麦克默多平静地说,“或者,鲍德温先生,你我两个到街角那头去。今晚天气不错,而且附近有块儿不错的空地。”
“不必弄脏我的手就能把你摆平,”他的情敌说,“你会衷心希望你从来没有走进过这幢房子!”
“那还等什么?”麦克默多大声吼道。
“小子,时间由我选,没你讲话的余地,看这里!”他突然挽起袖子,露出前臂烙上去的一个奇怪印记,是个中间有个三角形的圆圈图样,“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哼,我保证你会知道的,而且,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也许伊蒂小姐愿意告诉你一些。至于你,伊蒂,你会跪着来求我的——听到了吗?小姐,跪着过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你的惩罚是什么。你这是自作自受——上帝知道——我要你得到报应!”他凶狠地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而去。瞬间,大门在他身后砰地摔上。
麦克默多及女孩无声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她双臂环紧了他。
“噢,杰克,你真勇敢!但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赶快走!就是今晚——杰克——今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他会杀你的,我从他可怕的眼神中看出来了。跟这群人,还有麦金蒂以及他的整个分会作对,你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呢?”
麦克默多移开她的双手,亲吻着她,轻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好了,亲爱的,好了!不要为我担心,我本身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我已经告诉了你父亲。也许我并不比那些人好到哪里去,所以别把我看成圣人。也许我告诉你这些事之后,你也会恨我。”
“恨你?杰克,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听说,除了这里之外,其他地方的自由人会并不害人,我怎么会把你想成坏人呢?可是,杰克,如果你也是会员,为什么不去结交一下麦金蒂?快点,杰克,快点!先去把事情讲清楚,否则这群猎犬马上就会找上你的。”
“我也这么想,”麦克默多说,“我现在就去,把事情说清楚。请转告你父亲,今晚我就睡这儿,明天一早再另找住处。”
麦金蒂酒店里的酒吧跟平常一样拥挤,这里是镇上那批粗悍的家伙最喜欢的聚集之地。麦金蒂很受追捧,因为他性格粗犷直爽,但这只是个面具,它遮住了许多隐藏其后的东西。除了有人爱戴他,更多人对他是心存恐惧。不只这镇上,还包括方圆三十英里的山谷地区,没有人胆敢忤逆他带着心机的亲善,更没人敢怠慢他。
麦金蒂除了控制着人多势众的秘密组织,心狠手毒之外,还是高级政府官员,是议会议员、道路委员会委员,这些头衔都是那些想从他那里捞点好处的混混选他出来的。苛捐杂税越来越重,公共设施无人照管,审计人员对账务含糊通过,贿赂风行,守法的公民被吓得只好乖乖付出被勒索的款项,忍气吞声,否则将有更严重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年复一年,麦金蒂也正是在这种状况下将自己的钻石别针挣得愈来愈炫目,衣服质料愈来愈好,背心上时隐时现的金表链也愈来愈重,当然他的酒吧也愈扩展愈大,直到几乎占满了整个市中心广场。
麦克默多推开酒店的门,挤进里面喧闹的人群。酒店里面灯火通明,烟雾弥漫,充满了浓重的酒气,四周墙上的镀金大镜子里反射着鲜艳夺目的光彩。几个卷着袖子的酒保正忙着为靠在镶铜宽边吧台旁的客人调酒。
在酒吧的另一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侧身倚在柜台旁,他嘴角斜叼着一根雪茄,正是麦金蒂本人。他高大且黝黑,满面络腮胡,蓬乱的黑发直垂到领子边,看肤色更像意大利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此人双眼黑得惊人,始终在轻蔑地斜视着一切,更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
乍看之下,这个人的一切——匀称的身材、不凡的面庞以及坦率的态度——无一不与他刻意表现出的爽快男子气概的形象符合。人们会说,这是个坦率且诚实的家伙,不论他说话多粗鲁,心地总是好的。只有当他那对阴沉、残忍的眼睛对准某个人时,才会让对方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战栗,从而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潜在的无限灾祸,并且灾难背后深藏的力量、勇气与狡诈比这灾祸本身更可怕一千倍。
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人之后,像往常一样,麦克默多满不在乎地大胆以手肘推开一小群挤在那里献媚的人——他们正在对头子所说的任何一个小笑话都夸张地大笑不止。年轻来客的灰眼珠毫无畏惧地透过眼镜对视着对方,那里正向他投射过来锐利的眼神。
“喂,年轻人,你这张脸很生分。”
“我是新来的,麦金蒂先生。”
“难道你竟新到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头衔吗?”
“小子,这是麦金蒂议员。”有声音在人堆里提醒。
“抱歉,议员先生,我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不过有人告诉我得来见你。”
“嗯,那你见到了,我就这个样子而已,你满意吗?”
“哦,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如果你的心胸跟你的身体一样宽阔,你的灵魂跟你的面容一样温良,那我想就好得不能再好了。”麦克默多说。
“真不得了!你简直长了一张爱尔兰人的甜嘴巴。”酒吧主人朗声说道,似乎有点不知道是该迁就这位放肆的访客,还是该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你看我这样子过关吗?”
“那当然。”麦克默多说。
“有人叫你来见我?”
“是。”
“谁叫你来的?”
“斯坎伦兄弟,维尔米萨三四一分会的会员。议员先生,祝你健康,也为我们有机会相识干杯。”他举了举搁到唇边的酒杯,小手指高高抬起,一饮而尽。
麦金蒂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突然扬眉说道:“喔,是这样吗?我还得仔细查查,你叫……”
“麦克默多。”
“必须仔细考查,麦克默多先生,在这里我们不随便相信人,也不随便相信别人说的话。请随我到酒吧后边来一下。”
两人走进了一个小房间,里边排放着一些大木桶。麦金蒂小心关起门,坐到了一个木桶上,若有所思地咬着雪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新人。麦克默多平静地接受着打量,一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一手捻着自己褐色的胡子。突然,麦金蒂伏身抽出一柄外型吓人的左轮手枪。
“看看吧,小伙子。”他说,“如果我认定你是上门耍花招的,那它指定会找上你。”
“自由人分会的首领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欢迎新兄弟,还真是大开眼界。”麦克默多带着傲气说。
“哼,你必须要证明身份,”麦金蒂说,“如果被我们查出你搞鬼,恐怕只有上帝帮得了你。你在哪里入会的?”
“芝加哥二十九分会。”
“时间?”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分会会长?”
“詹姆士·H史考特。”
“地区议长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嗯!算你不糊涂。你来这儿做什么?”
“工作,像你一样——不过当然是件大不如您的苦差事。”
“你倒答得麻利。”
“是,我说话一向干脆。”
“行动也干脆吗?”
“至少知道我的人都这么认为。”
“很好,很快我们就会试清楚了。你了解此地的分会吗?”
“听说勇者好汉才能入会。”
“麦克默多先生,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你为何离开芝加哥?”
“疯了我才会告诉你!”
麦金蒂睁大眼睛。从未有人如此无礼地回答过他的问话,他觉得有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弟兄们之间不能说谎。”
“那一定是不可告人的原因喽?”
“你要再这么说我也不反对。”
“听着,小子,你可别指望我,一会之长会同意一个不肯说出自己过去的人入会。”
麦克默多表现出颇为犹豫的样子,半晌他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剪下来的旧报纸。
“你不会去告密吧?”他说。
“你要这么说小心我给你几耳光!”麦金蒂恼火地吼着。
“没错,议员先生,”麦克默多驯服地说,“我是该道歉,但我不是有意那么说。我知道把自己交给你才会最安全。请看看这张剪报吧。”
麦金蒂快速扫了一眼那篇报道:一八七四年一月,新年的第一个礼拜,一个名叫乔纳斯·平托的人在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被杀。
“你干的?”他递还剪报问。
麦克默多点点头。
“为什么杀他?”
“我帮山姆大叔(注:美国政府的绰号)私铸金币,也许我的成色不及他们的好,但是看起来也算不错,而且成本很低,这个叫平托的人负责帮我出手这些东西……”
“怎么出手?”
“呃,就是把钱弄到市场上流通。他说他愿意跟我平分利润,但后来他很贪婪,又说要告密。我也懒得等他分利润了,于是杀了他,逃到了这个矿区。”
“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因为我曾在报上看过,像我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并不起眼。”
麦金蒂大笑,“你先是个造假币的,跟着又变成了杀人凶手,现在来到我们这里,并想受到欢迎,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吧。”麦克默多回答。
“嗯,你会前途无量的。嘿,你现在还能造那种钱吗?”
麦克默多从口袋里掏出六枚金币,回答道:“这些可不是从费城制币局出来的。”
“真的吗?”麦金蒂伸出像大猩猩一样长着长毛的大手,拿着钱币对着灯光看了起来。“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好家伙,你会是个很有用的弟兄。你知道,我们这里是需要一两个绝对核心,麦克默多兄弟,毕竟有些时候我们也得自保。如果别人找上门来我们却不反击的话,那无异于作茧自缚。”
“好,我想我会与其他弟兄一起多多出力。”
“你胆子不小,我用枪对着你,你竟跟没事儿似的。”
“其实危险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你,议员先生。”麦克默多从他短外衣口袋里抽出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我的枪一直对着你,我想我的子弹速度不会比你慢。”
“好家伙!”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但马上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很多年没见像你这么令人害怕的人物了,我打赌会里的弟兄会以你为荣……嘿,你进来做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单独跟人谈上五分钟吗?你就非要打扰我们吗?”
酒吧的侍者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对不起,议员先生,可是泰德·鲍德温来了,他说一定得立刻见你。”
其实无须通报,这个人自己已经把狰狞、凶狠的脸凑到了侍者的后肩。他一把将其推出,又关上了门。
“好啊,”鲍德温恨恨地瞥了麦克默多一眼说,“你倒先来了,是吧?议员先生,我得跟你谈谈这家伙。”
“那现在就当着我的面谈吧。”麦克默多大声说道。
“我高兴什么时候谈就什么时候谈,而且怎么谈由我。”
“呸!呸!”麦金蒂跳下酒桶说,“别罗嗦了,鲍德温,我们多了一位新弟兄,你这不是接待新弟兄的态度,快伸出手来,道个歉。”
“休想!”鲍德温气愤地叫道。
“如果他认为我冲撞了他,那我愿意跟他决斗。”麦克默多说,“徒手也行,或随他选择。现在,议员先生,我请你以会长的身份仲裁我们的事。”
“到底什么事?”
“一位年轻姑娘,她有选择爱谁的自由。”
“是吗?”鲍德温大声问。
“在会里弟兄之间,我说她有这样的自由。”首领说。
“哼,这就是你的公断,是吗?”
“是,泰德·鲍德温。”麦金蒂很生气地瞪眼说道,“你打算违抗吗?”
“难道你要抛弃一个在你身边呆了足足五年的弟兄,而袒护一个在此之前你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杰克·麦金蒂,你不会一辈子都做会长的,哼,下回再选举……”
议员猛虎扑食般扑向他,一手紧勒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推到了一只酒桶上,如果不是麦克默多阻止,盛怒的他没准真会把鲍德温勒死。
“别冲动,议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冲动!”他叫着,把麦金蒂拉了回来。
麦金蒂松开手,鲍德温则大口喘着气,浑身颤抖,活像一个刚从死亡边缘逃回来的人。此刻,他惊惧万分,一屁股跌坐到刚才那个酒桶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