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发自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华生,我从牧师那儿打听到那个旅馆的名字,就发了电报去,询问里昂·斯德戴尔博士的话是否是真的。发回的消息说,他昨晚的确在那个旅馆住过,也的确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去往非洲,他自己又回来了解情况,你是怎么想的,华生?”
“事情好像与他有利害关系,我想了一下,一定是这样。”
“利害关系——对,可有一条线索,我们还未掌握。它可能帮我们理清这团乱麻,振作点,朋友,一旦全部材料到了手,问题就好办了,我们会马上把困难甩得远远的,华生,你应该相信胜利肯定会属于我们。”
不知福尔摩斯的话多久才会实现,那将为我们的调查找出一条新的出路,这个新发展将有多么奇怪多么险恶,这些我都没有去想。
早上,我站在窗前刮胡子,听见嗒嗒的马蹄声,我往外一看,发现一辆马车从那头驶过来。一转眼,便停在了我们门口,那个牧师跳下来,向花园小路跑过来。福尔摩斯也起来了,我们马上去迎他。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说不通了,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讲起他的可悲故事。
“我们让魔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可怜的教区被缠住了!”他叫道,“是魔鬼撒旦亲自施的妖法!我们落入了他的魔掌啦!”他激动得指手画脚,要不是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满是恐惧的眼睛,那他就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了。福尔摩斯和我都吃惊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他才说出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特雷肯斯昨晚死了,情况跟那三人一模一样。先生,我们肯定被魔鬼缠上了。”
福尔摩斯紧张地站起身来。
“你的马车能坐下我们俩吗?”
“能。”
“华生,不吃早饭了。朗吉德先生,我们一切听你指挥,快,赶紧去现场。”
莫梯克·特雷肯斯先生占用了牧师住宅的两个房间,上下各一,都在同一个角落。下面是一间大的起居室,上面那间是卧室,从两间房里看出去,外面有一块用来打棒球的草坪,直到窗下。我们比医生跟警察先到一步,因此现场一点没动过。那是一个多雾的三月早晨,我们来说一下现场的景物。我确信,它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将永远不可抹掉。
房间里的气氛阴沉沉的,相当闷,仆人先进来打开了窗户,否则将令人无法忍受,原因也许是由于屋里的一张桌子上还点着一盏冒烟的灯。死者就在桌边,他仰靠在椅子上,稀少的胡须竖起来,眼镜被推到前额上,脸望着窗外,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变了形,和他妹妹一样。他四肢痉挛,手指紧握,好像死在了极度惊恐中,他衣着整齐,可他似乎是在慌乱中穿好衣服的。我们经过调查,得知他已经上过床,是在凌晨遇害的。
你如果看到福尔摩斯走进那间屋子时所发生的突然变化,肯定会觉察到他那冷静外表里面的热烈活力了。他立刻变得紧张而警惕,似乎即将面临什么斗争,两眼炯炯有神,脸色也严肃起来,四肢因激动而发抖。他忽而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忽而又从窗口跳进来,在房间里四处巡视,一会儿他又回到楼上卧室,好像一只从隐蔽处一跃而出的猎犬。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卧室。然后打开窗子,仿佛又让他感受到某种兴奋,他把身子探出窗大声地叫喊。后来,他冲下楼,从开着的窗子里钻出去,躺下把脸贴在草坪上,又站起身,再次回到屋里。他精神抖擞,像猎人寻到了猎物的踪迹。屋里那盏灯很平常,但他却认真检查了一下,量了灯盘的尺寸。还用放大镜看了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把附在烟囱顶端外壳上的灰刮下来,装进信封,夹在笔记本里。最后,警察和医生来了,他招手叫牧师过去。我们三人便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他说:“很高兴,我的调查不是毫无结果,我不能留下来与警察讨论此事,可是朗吉德先生,要是你乐意,替我提醒检查员注意卧室的窗子与起居室的灯,我会很感激你。因为卧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灯对我们有很大启发,把两者结合起来,我们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警方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我欢迎他们去我的住所,华生,我们现在最好去别处看看,让警察先忙着吧!”
也许是警察对私人侦探插手感到不满,或者是他们自有办法,可以肯定的是,以后的两天,我们没从警察那里听到任何消息。
在这期间,福尔摩斯呆在别墅里,不是抽烟、空想,便是去村子里散步,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回来也不告诉我他去了哪儿。
后来我们做了一个实验,终于使我对他的调查情况有了一点了解。他买了一盏灯,尺寸、构造都跟莫梯克·特雷肯斯发生悲剧的房里那盏一样。
他在灯里放满了牧师住宅里用的那种油,还详细记录了灯燃尽的时间。这是第一次实验。可我永远忘不了第二个实验,这使人难以忍受。
当天下午他对我说:“华生,你是否发现,在我们了解到的各种情况中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首先进入那个作案房间的人都会感觉到的那种气氛,特雷肯斯描述过他最后去他哥哥家的情况,他说医生一进屋便倒在椅子上,你还记得吗?普特太太跟我们讲,她进屋后也昏倒了,后来打开了窗户。第二个案子,就是特雷肯斯自己死了——你该不会忘了,我们进屋时觉得闷得慌,虽然先前佣人已经把窗子打开了,后来我们知道佣人觉得不舒服就去睡觉了,华生,这些事实很有启发性。它们说明两处作案点都存在有毒气体,两处案发房间都有东西燃烧——一处是炉子,一处是灯。烧炉子是需要的,可是点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知道了,已经是白天了,干嘛还要点灯?点灯,闷人的气体,还有那些不幸的人,有的疯了,有的死了,这三件事显然是有联系的,这难道还不明白吗?华生,你想,是不是这样?”
“看来的确如此。”
“至少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很有利的假设。然后我们再猜想,两个案件里烧的东西能放出一种气体,这种气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中毒作用。好,我们再把两个案子联系起来,第一案——特雷肯斯家——这种东西被放在炉火里。窗户关着,炉火自然会使烟雾扩散到烟囱。这样,中毒就没有第二案严重,因为第二案的屋里,烟雾无处可散。从结果看:在第一案里只有女的死亡,也许是由于女性神经比男性敏感,另外两个男人都精神错乱了,不论是哪一种,明显都是由于毒药产生了初步作用;在第二案里,毒气则产生了充分的作用。因此从以上分析可看出,悲剧是因为燃烧放出的毒气造成的。
“因此我在特雷肯斯屋里查看有没有东西残留下来,重点是灯罩或防烟罩。不出我的意料,我在灯的边缘发现了一些未烧尽的褐色粉末。你当时也看见我取了一半装进信封。”
“为何只取一半呢?”
“亲爱的朋友,我不能妨碍官方警察呀,我把发现的所有证物都留给了他们,毒药仍在云母罩上,只要他们有能力去找。华生,我们现在点上灯,不过得先把窗户打开,否则我们两个有才华的公民可能过早地断送性命,你靠近那边打开的窗子坐在椅子上,除非你像明智的人那样不愿参与这个实验,可我知道你会参加的,我还是了解你的。我就坐在你对面,我们和毒药保持一定距离。房门开着,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如果没有危险症状发生,我们就把实验做完,明白了吗?好,我把药粉——就是剩下的药粉——从信封里取出,放在点燃的灯上,就这样!华生,我们坐好,看有什么情况出现。”
我们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气,让人恶心,头一阵香味扑来时,我的脑子和想象力就控制不住了,眼前是一片浓黑的烟雾,可我心里还清楚。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潜伏着一种恐怖的邪恶东西。我被强行推向那可怖的烟雾中,那模糊的幽灵在烟雾里游荡,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一个陌生人影来到门前,几乎要把我的心灵炸裂,一种非常阴森的恐惧笼罩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睛突了出来,嘴巴张开,舌头发硬,脑子里像煮沸的水。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我想叫,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嘶哑的呼喊声,它离我那么远,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此时,我想到了跑,于是就逃出了那令人害怕,使人绝望的烟雾。
我看见福尔摩斯被吓白的面孔,如同死人一样,这一景象使我的神志在刹那间清醒了,我有了力量,甩开椅子,跑过去抱住福尔摩斯,我俩便踉踉跄跄地逃出那间恐怖的屋子。不久之后,我俩倒在了外面的草坪上。
此时,我俩感到灿烂的阳光把那股围困住我们的地狱般的烟雾给穿透了,烟雾从我们的心灵中慢慢消散,仿佛雾气从山木间消失一样,平静而理智的阳光又照到我们身上。我俩坐在草地上,擦擦冰冷的前额,彼此看着对方,观察着这场劫难之后的印证。
“老实说,华生!”福尔摩斯说,声音仍然在发颤,“我必须感谢你,还得向你道歉,哪怕对我自己来讲,这个实验也是大可非议的,对朋友来讲,就更严重了。我真不该啊,亲爱的朋友,我太对不起你了。”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对福尔摩斯的内心世界了解得如此细致。“你明白,”我激动地说,“这样能帮助你,不是吗?我为此备感荣幸。”
马上他又恢复了那种半带幽默半带挖苦的神情,这是他对旁人的习惯态度:“华生,让我俩如此疯狂,简直是多此一举,我们进行这个实验以前,观众肯定认为我俩发疯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未曾料到反应会如此强烈。”他跑进屋又跑出来,手里提着那盏灯,手臂伸得很直,以让自己远离灯,他把灯丢进了荆棘丛里。“必须让屋里换换空气。华生,我觉得对这些悲剧的出现,你该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吧?”
“是的。”
“可是,仍然搞不明起因。”福尔摩斯皱着眉头。
“我们去那边凉亭里讨论吧。”他转身走进凉亭。
“这个该死的东西似乎还卡在我脖子里,我们得承认,全部是莫梯克·特雷肯斯那坏蛋干的,虽然在第二次悲剧里他是受害人,可在第一次里他是罪犯。我们首先应记住,他们家以前闹过纠纷,后来又和好了,程度到底怎样,我们就不清楚了。当我想到特雷肯斯那张狡诈的面孔,特别是镜片后面的两只阴险的小眼睛,就认定他不是个性情厚道的人。他说过花园里有情况,这下就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了,使我们偏离了正确的方向。他就是想把我们引进误区。最后一点,假如不是他把药粉扔进火里,还会有谁呢?他一离开就出事了。你想,要是有别人进来,屋内的人肯定会从桌边站起来。另外,这宁静的康渥尔,晚上十点之后是没人外出作客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一切都说明了特雷肯斯是嫌疑犯。”
“那他是自杀的了!”
“嗯,华生,表面上看来这种假设可能成立,一个人给自己的家人带来这样的灾难,会感到自责,他也许会由于悔恨而自杀。但是有理由能推翻该假设,好了,英格兰有一位知道所有情况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听到他的叙述,哦!他提前来了。”
“里边请,里昂·斯德戴尔博士,我们刚在屋里做了一次化学实验,所以屋里不能接待贵客。”福尔摩斯笑道。
我们听到花园的门咔嗒一声,那位探险家的高大身影便出现了,他很惊讶,转过身朝我们这边走来。
“福尔摩斯先生,是你叫我来的,大概一个小时前我收到了你的信,就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奉命前来是为了什么,是这样吗?先生。”
“也许我们能够在分手之前把事情弄清,”福尔摩斯说,“你现在来到这里,我很感谢你,室外接待不周到,希望你谅解。我朋友华生和我将为命名为《克尼什的恐怖》的文稿新添一章,现在我们需要清新的空气,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也许跟你本人有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们还是在一个没人偷听的地方谈论,你说好吗?”
探险家面孔铁青,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同伴,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打了他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他说,“你要谈论的问题与我有什么密切关系。”
“莫梯克·特雷肯斯的死。”福尔摩斯看着他说。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全副武装,手拿武器,斯德戴尔那狰狞的面孔唰地变红,睁大双眼,额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握着拳头冲向我的朋友,后来又强迫自己站住,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的样子比火冒三丈更令人害怕。
“我长时间和野人生活,法律限制不了我,”他说,“所以我便是法律,这已经不奇怪了。先生,你不要忘了,实际上我不想害你,你应该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
“我也不想害你,博士,虽然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是先找你而没找警察。”
斯德戴尔喘着气,坐了下来,他害怕了。
也许这是他冒险生涯中从未遇过的,福尔摩斯那镇定自如、自信的神情独具力量。我们的客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急得两手不知搁哪儿好,像一只被束缚的猴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问道,“你要是想吓唬我,那你就找错人了,我们不要再绕来绕去,直截了当地说吧,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福尔摩斯说,“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把你请到这里来,是由于我想用我的坦率换你的坦率。”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顿了一下,说:
“下一步我该如何走,全由你辩护的性质决定。”
“我的辩护?”
“没错。”
“我辩护什么?”
“有关杀害莫梯克·特雷肯斯的控告的辩护。”
斯德戴尔拿手帕擦了一下前额的汗。“老实说,你逼得太紧了,”他说,“你的全部惊人的成绩都来自这种虚张声势的力量吗?要是那样,你也太看不起我了,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一本正经地说:“虚张声势的是你,而不是我,里昂·斯德戴尔博士。我将把我的结论所依据的事实说一些给你听,以此为证。我只想提一点,你从普利茅斯回来,而把大部分财物运到非洲去,这让我了解到,你便是构成这悲剧的主要因素之一,你的这一行动暴露了你。”
“我是回来——”斯德戴尔好像要解释什么。可福尔摩斯不听,接着说:“你回来的理由,我听你讲过了。可是我相信因为它不够充分,就不要再提那个不可信的理由了。那次你来问我怀疑谁,当时我没回答你,你便去找牧师。但你没进去,只在牧师家外面呆了一阵,你最后回到你住的地方!”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疑惑地问道。
“我跟踪了你。”
“但是,我并未发觉有人跟在我后面啊。”他说。
“我既然要跟踪你,肯定不会让你知道,”福尔摩斯笑了,轻松地说,“你在屋里一个晚上都坐立不安,你做了一个计划,打算在第二天早晨实行,因此你天不亮就离开了家,在你门口有一堆淡红色的小石子,你拿了几粒装进口袋便出去了。”
斯德戴尔愣愣地望着福尔摩斯,惊呆了。
“你家距牧师家大约一英里,你快速走完了这段路程。我发现你穿的就是现在你脚上这双网球鞋。你穿过了牧师住宅里的花园,还有旁边的篱笆,出现在特雷肯斯的窗子底下,虽然那时天已大亮,但屋里还没一点动静,你就从口袋里掏出小石子,扔到窗台上。”
斯德戴尔站起身来。
“你简直就是魔鬼!”他叫道。
对这个赞扬,福尔摩斯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