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走了几步,已经看到了斜倚在洗手台前的青龙--不,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青龙,因为他整个身体都被一层黑乎乎蠕动着的小东西覆盖着,从头到脚,毫无空隙。
“前辈!”我再叫,但听不到青龙的回应。
我冲进洗手间,揪下一只洗澡用的莲蓬头,一把扯断塑料水喉,然后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白花花的水柱直喷到青龙脸上。嗡的一声,盖住他面门的黑色小虫一哄而散,飞起在半空中,聚成一个拳头大的虫球。
青龙的脸露出来,但映入我眼帘的,却是--我的胃里一阵翻翻滚滚,几乎要立时弯腰呕吐出来,但我强行忍住,操纵水柱,继续清理他的身体,直到把小飞虫全部驱散,在洗手间上方形成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虫球。它们只是暂时退避,根本没有怕人逃走的意思。
现在,洗手间里没有青龙,只有一架白生生的人体骨骼,靠着洗手台,面向整容镜,诡异而古怪地伶仃直立着。十几分钟前,他还跟我一起聊天;几十分钟前,他还在楼下喝酒、吃生蚝、摇骰盅,但现在,他却变成了累累白骨。
我取出电话,准备拨号报警,另一只手握紧水管,不想首先招惹那些黑色的虫球。洗手间的后窗开着,如果情势危急,只要一个倒纵,就能跃出小楼,脱离险境。这些吃人的小虫一定也与龙将军有关,戏子等人在楼顶吸引我的注意力,实际上却在暗中动了手。不过,这里存在一个悖论,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杀人的话,得到的出手机会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不必假手于这群飞虫。
突然,小楼外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尖锐悠长的竹笛声,一声连一声,鬼雨夜哭一般。虫球猛的向外飘去,飞快地穿窗而出。我抛下水管,跃下楼梯,扑出门外。一辆没有牌照、没亮车灯的中巴旅行车正高速离去,已经在几十米外。
我静静地站在小楼外的水泥台阶上,额上的冷汗慢慢地滑下来。
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夜晚,远远近近的大排档早就收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码头上的破败路灯还在孤凄亮着。避风塘码头又小又荒僻,否则青龙也不会躲到这里来避世索居,就算我马上报警,十几分种内也不可能有警察赶到,追击那辆中巴车。
“青龙死了,大亨的生路又被斩断一条。戏子、刀手、枪手露面,七虎将中的另外四人包括龙将军也会抵港,我为父母报仇的机会就要到了。也许,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垭口,过去了,从此心情平静地开始另一段生活;过不去,向昆仑、金钩月的儿子也会在龙将军枪下做鬼--”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在冰冷潮湿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取出一柄格斗刀,凝视着刀刃在暗夜中掠起的寒光。
“龙将军,这一战,无关大亨、无关黑道势力划分、无关你在中美洲的雄图霸业,只关乎向家后代的复仇。你最好平平安安地活着,直到这柄小刀--”我的右腕一抖,右手五指全部顺顺时针旋转,捻动刀柄,令它如一只高速旋转的微型钻头般激射向右前方的暗处。
笃的一声,七步外的水泥电线杆上,一只探头探脑的壁虎被小刀死死地钉住尾巴,悬在半空,摇晃挣扎着。最终,它挣断了尾巴,怆惶逃命,遁入黑暗之中。
龙将军不是壁虎,没有断尾求生的异能,而且我只要出手,刀光一闪,就要洞穿他的喉头,不给他留任何转圜余地。就如当年小李探花郎在天高海阔阁、南海黄金城、襄阳王铜网重霄楼的惊世三战--刀在他的指尖,强敌还能张牙舞爪地反扑猛攻;刀不在,鼠辈已经颓然授首,轰然倒地。
天下英雄都应该记得一九九零年在加拿大魁北克市举办的全球第一届华裔武林大会,会上,百晓生嫡系弟子出示了那部新一代天下英雄兵器谱,该书扉页上赫然写着那样一句:“千古江湖第一神兵--唯有小李探花郎的刀。他的刀,不在指尖,就在强敌喉头;不在强敌喉头,就在射向强敌喉头的空气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之间,仅此一刀。”
我不是小李探花郎,但手中这柄刀,亦有同样的歼敌杀气。
真奇怪,每次有凶杀案出现的时候,四周环境总是一片死寂,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气息,紧缩在各家房子里,绝不透露出一线灯光、一丝人气。
我报了警,并在警察到来之前重新回到洗手间里,把顶灯、壁灯、镜面灯全部打开,照亮了青龙的骨骼。这一次,我在他的左上臂侧面正中发现了一个麻将牌大小的翠绿色东西,马上用小刀轻轻抠了几下,把那块半寸长、三分之一寸宽的东西取下来,却是一方小小的良质玉牌。
港岛从事特殊服务业的女孩子中间曾流行过将钻石埋入体内的时尚,发明这种游戏的人说过,如果女孩子被骗到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之后,至少可以把钻石取出来,做为自己最后的一道保障。
青龙挖骨埋玉,正是受了以上这种超常规思维的启迪,但值钱的可能不是玉牌,而是通过玉牌开启的某个银行保险柜。玉牌正面有着美国花旗银行的徽标,反面则是一串长达二十二位的阿拉伯数字编号。我知道,这种特殊佩玉是花旗银行港岛分部的前任老总亨利佩奇专门为该行的超级贵宾订做的,以此来证明他们对大客户的尊敬。同样的东西,之前我在大亨的书房里也看见过。
我把玉牌放进口袋里,双掌合什,向镜子中的青龙作揖三次,以告亵渎之罪。
“前辈,我会去花旗银行检索你留下的东西,如果有心愿未了的话,我将倾毕生之力替你完成。你的钱永远是你的,我不会妄动分毫,只希望你会把进入黑巫术部落的地图留在保险箱里。”我对钱不感兴趣,与那些屡屡骚扰、至死不肯放过青龙的黑道人物有本质上的不同。
警察到达的同时,我电告大亨:“青龙出了意外,龙将军的人马再次露面,但我不清楚是不是这些人下的手。我会联络远在中美洲的一位独行侠朋友,看他能不能给咱们一些启迪。”
那个人亦是华裔,本姓查,后来仰慕撰写《天龙八部》的本家金庸先生文采,自己改名叫“阿朱阿碧”,名字不土不洋、中西不沾,反倒自得其乐。
大亨依然镇定:“我会通知梁警司,有特殊发现就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你没受伤吧?要不要派车过去接你?”
我盯着赶来的这队警员们忙忙碌碌地取证拍照,辞谢了大亨派车过来的建议。此时,文华酒店那边最需要人手,千万不能为了别的事分心,免得顾此失彼。
“雷娜很关心你,她不说,你也该明白吧?记得打电话给她,随时告诉她自己的行踪,不要让我的乖女儿担心。”大亨的语气很委婉,他从前说过从不干涉我和雷娜的事,这些话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知道了雷叔。”我平静地收线,目送着两名警员将青龙的骷髅抬下来,放到同来的一辆救护车上。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难看,一半以上警员都吐过了,只有带队的陈泰还算平静,一直用印着紫荆花图案的白手帕捂着嘴。
依然是例行公事的笔录,依然是茫无头绪的办案人员,令我有些怀疑千万纳税人出钱供养的这群警员们是否都是些酒囊饭袋?
“梁警司说,最近发生的围绕大亨的诡异案件都由我来负责。阿天,第一次受到上峰的重用,就遭遇到一堆摞一堆的难题,你可得帮我,否则我非给同事们笑掉大牙不可。”陈泰满脸愁容,跟我一同坐在台阶上。
一名警员跑过来问青龙的尸体送往哪里,陈泰恼火地指着那年轻人的鼻尖怒叱:“喂,动动你的猪脑子好不好?那是死尸,死尸送到哪里?肯定是……肯定是送到停尸所那边去,跟李慕珍、竺华士摆在一起,明白不明白?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考上警校然后分配到警局这边的,一个一个都是猪脑子!猪脑子!”
那警员吓得飞也似地跳上车,紧急发动车子逃走,头也没敢回一次。
“我们也得到国际刑警总部传来的消息,中美洲第一号恐怖分子龙将军要来港岛,但至今线人网络没有反应,可见他的真身还没抵达。阿天,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再不能死人了,而且是像青龙这种诡异死法。你和大亨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快想想,能不能通过收买、震慑的办法,暂时稳定住这些暴徒的情绪,咱们再放长线钓大鱼好不好?”陈泰是警察,最希望看到天下太平的大好局面,他们就能轻轻闲闲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说了不算,不过办法倒有一个,就是把龙将军的人全都抓起来绳之以法,然后世界就太平了。”我知道,当龙将军出现的时候,自己也会不得不做一次黑道火拼的刽子手,取他的性命基奠双亲。很多时候,人不得不做一些违背法律的事,唯有如此,才能让更多的人快乐愉悦地生活着。
警员们收队撤离,街面上只剩下陈泰的坐驾,而时间也不知不觉过了午夜零点。
陈泰忽然压低了声音:“阿天,黑道上很多人谣传青龙拥有很多个绝代宝藏的秘密,他临死之前,就没有向你透露什么吗?”
那玉牌就在我的口袋里,如果换成另外的地点和事件,我也许会交出玉牌,高调地表示置身事外,而这次却完全不同,我必须主动介入,先掌握青龙的一切秘密,然后才轮到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