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给这一区的线人打过电话,很快就有回音,看看是否有陌生的用毒高手出现过。刚刚我看过你的勘察记录,李慕珍的死亡时间在凌晨三点半钟,也就是跟阿天通话过后不久,按照当时的情况推断,他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一定会跟其他人联络,比如他曾提及的苏小姐甚至是更多的熟人朋友。可是,他的私人电话与办公室电话都没有拨出记录,这是为什么?难道他的注意力被什么事分散了,暂时忘记了打电话的事?”雷娜吐出一口轻烟,靠在沙发里,精心修剪过的两条黑眉微微跃动着。
陈泰眯着眼睛盯着雷娜,目光仿佛要穿透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层薄雾似的。
窗外,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是港岛难得的大好天气,最适合跟三五好友一起到高尔夫球场去消磨时间。从藏地回来这几天,我总是觉得呼吸不畅,空气质量堪忧,比起雪域高原上那种全球第一的清新空气来,甚至让人觉得必须得戴上防毒面具,才能在港岛这样的现代化城市里生存。
“我先告退,有结果通知我。”我站起身,准备腾出空间,刻意为雷娜和陈泰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陈泰为人严谨得近乎刻板,但他积极上进,没有不良嗜好,是女孩子择偶标准上的五好男人,再努力些的话,一定能配得上雷娜。
雷娜不悦地嗯了一声,轻弹烟灰,拿起自己的包,也随着我一起起身。
“陈警官,验尸官那边有发现!”一个警员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收脚不及,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陈泰跳起来,来不及说话,只向我和雷娜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快步出了小客厅,左拐两个门口,进入了一间充满了福尔马林药水的房间。
我紧跟在他后面,看到李慕珍的尸体平躺在房间中央的解剖台上,胸膛****,下半身被一张白床单盖住。就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纹着一个古怪的黑案,约有手掌大小。
“陈警官,这块纹身的完成时间极短,因针刺造成的轻微红肿还没有完全消退,所以我判断它是在十小时内完成的。经过缜密的显微镜切片观察,我又有了新的发现,纹身竟然是在死者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后才进行的,因为纹刻所用的颜料是浮在毛细孔最表层的,还没来得及向深层肌肤渗透--或者可以这样说,在一个完全死亡的人体上做任何事,皮肤都不会有效吸收。所以,我得出以上结论。”套着白大褂的验尸官抬起头,只跟陈泰一个人讲话,把我和雷娜当成空气。
“一只……青蛙骷髅?竟然是……”雷娜的江湖经验不逊于我,甫一靠近尸体,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骷髅蛙”的图案属于危地马拉黑巫术的独门标记,当然黑巫术门派众多,已经在全球出现过、有据可查的此类标志有骷髅马、骷髅双头人、骷髅鹰、骷髅掌,分别代表不同门派,但同属于令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黑巫术”流派。
我一把攥住雷娜的腕子,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保持镇定。
陈泰从口袋里掏出一架数码相机,对着尸体的胸膛连按了几次快门,向验尸官点点头:“兄弟,辛苦你了,中午请你吃大餐。”
我悄悄地拉着雷娜退出来,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
她的手指间仍旧挟着那支烟,却忘了放进嘴里吸,只是定定地盯着脚下的青色大理石地面。
“雷娜,你我都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当年向大亨下了‘骨血降’的那个危地马拉黑巫术门派出现了。不过,咱们根本不必慌张,以雷氏今天在港岛黑白两道的势力,能应付任何事,哪怕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我把她的手举起来,让那支烟重新回到她的嘴角去,继续冷静地微笑着,“所以,他们出现,也许对解除大亨身上的‘骨血降’之苦,是一次由黑暗转向光明的契机。雷娜,沉住气,振作些,我相信你能搞定任何大事。”
雷娜惨然一笑,将那支烟重重地长吸了一口,然后狠狠地丢在脚下碾碎,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阿天,别安慰我了,你我都明白,‘骨血降’几乎是无药可医、无方可解的。唯一的办法,就是--”
陈泰从解剖室走出来,摸出手帕擦汗。
我示意雷娜不要多说,轻轻握住她的手,脸上保持冷静的笑容。
“李慕珍的死因真是诡异,被小虫咬到的那一口,毒性深入五脏六腑,此刻连心脏都在腐烂。验尸官已经给尸体注射了高效的防腐剂,以免--唉,今天这一幕,几乎是我看到的最恐怖的。”陈泰的脸色不算太好看,其实解剖尸体这件事一向就是既无趣又恶心的。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我站起身,不想在此耽搁太久。
陈泰沉吟了一下,轻轻地摇摇头:“没什么了,有了进展我会打电话给二位。与危地马拉黑巫术有关的案子我会直接上报,因为这些事或多或少都跟那个中美洲小国的恐怖势力有关,除了刑事犯罪,还会略微沾一些敏感性的国际政治问题。”
雷娜忽然插嘴:“那位苏小姐呢?还在吗?”
她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轻弹着指甲,向走廊另一端望着。
“笔录完毕后,她也会离开。”陈泰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匆匆道了再会,重新返回解剖室。
“你在怀疑什么?”我一向对雷娜处理突发事件时的高度敏感很欣赏。
“那女孩子身上有不同寻常的东西--你知道,霹雳堂跟蜀中唐门是世代宿敌,所以我们雷家弟子从小就要被训练如何从几百个人里面一眼就将与毒药有关的嫌疑人认出来。久而久之,我们已经养成了类似的条件反射,每次看到陌生人,都会下意识地判断对方是不是制毒者、带毒者。现在,我有预感,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某一种或者是多种毒素,值得深思。”雷娜一边说,一边拉着我走近试验室隔壁的门口。
恰好,一个警员拎着一个文件夹迎面走出来,那个房间里已经空了。
“苏小姐呢?”雷娜问。
“走了。”那警员毫不在意地随口回答,准备绕过我们。
“把她的笔录给我看一下。”雷娜伸出手,拦在警员面前。
那警员本来要立即拒绝的,但我指缝里挟着的一张钞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无声地塞进了他的制服口袋里。钱能通神,也能铺路,所以那文件夹立刻到了雷娜手里。
笔录显示,苏雪是特意到港岛来投奔李慕珍求他治病的。她说自己小时候被毒蛇咬过,毒素长期盘踞在血脉和骨髓里,一直非常痛苦。而李慕珍是港岛有名的专攻疑难杂症的中医大师,每次遇到特殊病例时,非但免费治疗,还会付给对方一笔研究费用,她本身家境贫困,主要是看中了这一点。不过,她只跟李慕珍见过两面,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堪沉重打击,只能尽快离港。
雷娜的判断没错,但表面看来,苏雪所说的话没有任何破绽。
“我会派人跟踪她,看看能发现什么。”雷娜属于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一旦起疑,就会追查到底。
“我来做这件事,你还是回大亨那边去,把李慕珍的事详细汇报一遍吧,免得他担心。我会在傍晚过去,德吉上师说过一些话,我得当面讲给他听。”李慕珍是我的朋友,如果能尽快帮助警方破案,拘拿凶手,亦是我对朋友的担当和交代。
为了七月七日金盆洗手大会的事,大亨特意在文华酒店订了房间,亲自坐镇那里,接待来自天南海北的江湖朋友。
“那样最好,你办事,我最放心。”雷娜一笑,如同电光石火般短暂。
我了解,她的情绪随时都会紧绷如弓弦,因为她把大亨的事看得太重,生怕因自己的疏忽或者能力不及而发生意外,损害了“江南霹雳堂大亨雷霄汉”这块金字招牌。
“雷娜,还记得从前大亨跟咱们闲聊时做过的撒切尔夫人与黛安娜王妃的比较吗?‘铁娘子’一生为国家做了巨大的贡献,在政坛独领风骚,全球瞩目,但她却缺少了所谓的女人味,失去了女人应有的温情柔弱的一面,也失去了被男人追逐宠爱的享受。王妃则恰好是她的反面,几乎是全球男人的梦中情人,就算偶尔为了国家政治出面,亦只是点缀和应酬,绝对不会丧失了自己的风度。所以,女孩子既要学‘铁娘子’追求事业,也要认清世界的男女本质,保持温柔本色。我知道你为‘金盆洗手’大会的事忧心操劳,但就算再忙碌的时候,也千万给自己留下笑一笑、歇一歇的余地,对吗?”父亲当年是雷霄汉的好朋友、好兄长,而我与雷娜的情况,也跟他们有些相像。
雷娜苦笑一声:“阿天,我做不了‘铁娘子’,也不可能像王妃那样成为万人迷。我只想要义父平平安安地退出江湖,然后想办法驱除困扰了他二十年的‘骨血降’。身为儿女辈,尽孝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完成的事。心疼我?干什么不直接加入雷氏,踏踏实实地帮我?”
她半开玩笑地暗示,让我有些尴尬。
加入雷氏这个话题,雷霄汉提过多次,从我大学毕业起就敦促我做决定,直到十年后的今天。“铁骨雷霄汉、肝胆向昆仑”是二十年前港岛黑道上的两位近乎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一提到“雷铁骨、向肝胆”的名号,黑道洪门九大社团、港九十六帮派都得给百分之百的面子。
向昆仑就是我父亲,二十年前遇难于中美洲,而我的母亲金钩月亦在得知父亲下葬后的第二日,把我托付给大亨雷霄汉,然后吞枪殉情,死于父亲的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