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灿烂,而雷娜脸上却阴沉沉、惨淡淡的,手里捏着一片面包揉来揉去,始终不向嘴边送。在这张桌子上,她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一点不言而明。其实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这几年雷娜为雷氏贡献了自己所有的青春和精力,理应成为大亨麾下的第一功臣。
“阿天,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千万别再熬夜了,毕竟身体不会是铁打的。等到金盆洗手大会的时候,你还得做好雷娜的帮手,一起安排大事呢。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厚此薄彼,始终会一视同仁对待。”大亨这些话是向我说的,但却是意在安慰雷娜,餐厅里的气氛立刻变得非常尴尬,四个人的胃口都不怎么样,满桌丰富的中西合璧早餐也无人问津了。
我在上午九点半钟走出房间,准备赶往海上花酒吧。在花香扑鼻的走廊里,恰好与苏雪相遇。她今天换的是一套日式洋装,仍是一尘不染的象牙白色,衬托着她纯洁无瑕的气质,可谓相得益彰。
“向大哥,隔一会儿有地产公司、家装公司、珠宝公司的人来替我做兴趣登记,还有银行方面的客户专员也要来,需要我亲笔填很多份资料,如果你没事的话,帮帮我可以吗?”她大概从没经历过这些,一想到十几数十张表格堆在那里,就会变得手足无措了。
眼下,我确实没时间帮她,不过酒店方面的客户经理会很乐意有这么一个向大亨献殷勤的机会,只要苏雪开口,他们将代劳一切。
我安排一名服务生去通知客户经理,要对方到苏雪的房间听候差遣,然后才跟她告别下楼。
回想起刚把苏雪接出出租屋的时候,我的某些做法也跟大亨一样,恨不得尽自己的所能,给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暖巢,用自己的热情和真心,燃烧掉她眼里的寂寞无助。如果苏雪是午夜里迷失在南瓜车上的灰姑娘,我愿意做邀舞的王子或者干脆是南瓜车的车夫,一刻不停地陪着她,用自己的心给她取暖。
一离开文华酒店,我的全部身心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水银不是我们的敌人,但至少也不会是朋友,如果不是为了战神,他才不会浪费大好时光,约我出去听故事。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刚刚大学毕业时,大亨便教导过我这句哲理性十足的话,而刺客组织、美国间谍网、水银等等一系列人物,就是介于合作伙伴与陌生人之间的位置。现在,我手里有他们想要的,大家就能在一张桌子上喝茶吃饭;明天,资料卖完、生意结束,大家就会各奔东西,重新成为陌路人。
“我们也许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千万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计程车从港医大正北门绕向西门,我又记起了大亨的另一句名言。我知道,战神永远都不能交到水银手里去,因为美元纸钞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堆废纸。他们代表的是国家利益,美元印钞机随时都能为此买单。
“必要时,翻脸就翻脸好了。”我对他说的历史真相仅是猜疑,从没打算真正相信过。
海上花的酒吧布置如同一艘海上的船,内部摆的都是老船木家具,天然流露出厚实沉重的历史使命感。此刻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水银和另一个穿得鼓鼓囊囊的老男人,正在靠窗的座位上静静地端坐着。
“这位是我的师父、我的前任上司多利先生,他与大亨是多年的老朋友,只不过已经卸任归隐。二十年前,多利是打入恐怖分子龙将军的内部间谍,恰好参与了当年的那场鸿门宴,由他所讲的细节部分,才是最接近于真相的版本。向先生,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此事与咱们之前谈的生意基本无关。”水银的态度很诚恳,但在这个关口主动找我,绝对有瓜田李下之嫌。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睛半闭、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老男人,一只手端着最大号的方形酒杯,一只手拎着一瓶黑标人头马,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绵羊多利?”我没料到美国间谍史上十大高手之一多利竟是如此猥琐的人物,见面不如闻名,未免有些怅然。
“正是。”水银点点头,扬起右手,吩咐服务生又添了只杯子,再拿两瓶人头马过来。
“可以开始了吗?”我不是来喝酒的,喝酒需要气氛和酒友,但眼下两者都不具备。
“师父?向昆仑和金钩月的儿子向天到了,请把当年发生在危地马拉丛林的案子重复一遍。不管大亨曾说过什么,让向天明白真相,才是真正的朋友应该做到的。”水银压低了声音,凑近多利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谁都知道,龙将军性情残暴、反复无常,经常不问青红皂白就毫无预兆地拔枪杀人。在危地马拉,任何人都把跟龙将军的谈判桌视为龙潭虎穴,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肯轻易去见他。雷霄汉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正头香主,龙将军要约见的肯定是他,而不是向昆仑。结果,到了会面的那一天,雷霄汉去了黑巫术丛林,搞上了一个非常非常出众的当地女孩子,同游同宿,乐不思蜀,连续疯狂了三天三夜,把正事全丢给了向昆仑--”多利絮絮叨叨地说着,中途停下来换气喝酒。
“约会在即,大亨还有心情独自去偷欢?”这是我多年来最无法理解的细节。
大亨是个工作狂人,毕生目标是重振江南霹雳堂这块金字招牌,不可能突然对黑巫术丛林的本地女孩子感兴趣,并且花天酒地长达三昼夜之久。
“丛林里的巫女大多会使用一些狐媚、魅惑、催眠类的降头术,差不多仅凭陌生人的几根头发、十几根胡须就能施术。我猜,他是被人算计了,才跟那巫女纠缠不清。向昆仑去见龙将军,两个人谈了大约一小时,龙将军便重走老路,开枪杀人。噩耗传回营地后,金钩月马上用电话联络大亨,却无法接通,只能带着几名手下前去收尸。回来后,她留下一封信给大亨,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吞枪自尽。”多利的酒喝光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过我面前的酒瓶,咕咚咕咚地倒满了自己的杯子。
“就这些?”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这些话大亨也讲过,他手底下的人也附和证明过,再从多利口中说出来,已经味同嚼蜡。
“就这些,基本都是我看了当时的报纸才慢慢总结出来的。不过,我一向的办事规矩是‘有钱就有情报,有酒就有情报”,年轻人肯付钱的话,我愿意多浪费时间,多说些什么。”多利的醉意似乎正在退去,有些人喝酒的时候往往会越喝越清醒,身体醉了,心却始终清明如镜,他应该就是属于这种人。
“要多少?”我嗅到空气中有无名的暗香浮动着。
“聪明人的钱,一百块不嫌少;傻瓜的钱,一百万不嫌多。我始终觉得,向昆仑和金钩月都很傻,所以才走上了一条让我看不懂的不归之路。你是他们的儿子,我似乎没理由相信你比他们更聪明。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俗谚,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吗?”多利忽然睁大了双眼,鼻子抽动了几下。
我取出钱包,拿出夹层里的支票簿,嚓的撕下一张,只签名字,不写数目,轻轻推到多利的面前。
多利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上的残酒,堆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绽放了满意的大笑。
“说吧,还有什么?”我还没摸清水银今天约见自己的用意,但看他对多利的态度,也能猜到几分。
“年轻人,我想再说说金钩月为什么要自杀的事,那是因为有人在前一天晚上向她表白过感情--”多利拿走了支票,对我的大方表现非常满意。
我的心突然被吊了起来,身体前探,死死地盯着多利:“什么意思?那人是谁?”
这么多年,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向昆仑与金钩月感情笃厚、生死契阔,是雷打不动、电拆不散的一对神仙眷侣,亦是所有年轻夫妻的榜样。如果有人胆敢去破坏他们的生活,给向昆仑知道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急什么,急什么?年轻人,要听好戏,就得有耐心,慢慢等。”多利打了个响指,召唤隔得最近的服务生,“把你们的镇店之宝、波尔图酒王搬一瓶上来,再配上两瓶出产于阿根廷的葡萄酒,我今天不醉无归,反正老子有的是钱!”
一瓶酒王售价不下百万,他拿了我的钱充大方,心情当然会很好。
终于,多利说出了金钩月的崇拜者的名字:“雷霄汉。”
仿佛在我头顶出现了一个超级炸雷似的,我整个人都被弄懵了,无法把大亨追求金钩月这件事看成是现实世界里发生过的。
“雷霄汉喜欢金钩月,但她是向昆仑的妻子,眼里只有丈夫,决不可能答应雷霄汉的要求。结果,雷霄汉就设计布局,故意在龙将军之邀到来前借故逃避,让向昆仑去顶这口已经烧红了的油锅。向昆仑中枪而亡,金钩月为了彻底断绝雷霄汉的追求企图,才紧跟着自杀,让雷霄汉彻底断了这种无耻念头。以上资料,是刺客组织经过长达三十六个月的详细调查,才得出的正确结论。向先生,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提前为自己做准备,免得被人卖了,还要帮着对方点钱。”水银开口,脸上挂着阴沉沉的笑。
他接管了多利的职务,之前多利围绕大亨所做的调查报告便不可避免地落入他的手里。
“此话当真?”我听到这四个字从自己嘴中慢慢滑落,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感觉倏的占据了我的大脑,水银和多利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