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我一直醒着,请说吧。”大亨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和沉稳。
虫枭陡然间嗤的一声冷笑:“看看你们两个,地下的中了‘美人控神降’,床上的这个,有药可解的‘骨血降’未除,又加了根本无药可救的‘鱼龙变’奇毒,生死死生不过就是最近四十八小时之内的事了,还有心思慢慢交涉盘问,追根溯源?”
“虫枭,无需你提醒,我也知道有人在德吉上师的藏药药汁里添加了一种出自于危地马拉丛林天坑的奇毒。那种东西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特性,只要离开天坑五百米就会迅猛发作,痛苦程度甚至超过中国历史上的‘牵机’。不过,这样也好,本来我就决定金盆洗手大会后赶赴天坑,去会见故人的,瑞茜卡,你间接帮了我的大忙,谢谢。”大亨坐起来,自己拔掉了手腕上的输液针头,威严的目光从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我知道“鱼龙变”那种毒药,其复杂的药性是连最高明的制毒大师都无法驾驭的。
“阿天,站起来,你能做到的。我雷霄汉看好的人,宁肯站着断头,决不躺着等死。”大亨向我招招手,同样的动作,曾在我初出茅庐遇到挫折时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他的话都能给我巨大的鼓舞,支撑着我奋力前行。
“雷叔,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母亲又是因何吞枪自尽的?”平生第一次,我冷漠淡然地直视他,称呼与从前一样,但心里的尊敬崇拜已经被无尽的愤怒取代。
“阿天,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就告诉你。”大亨宽容大度地凝望着我。
我单手撑地,吃力地躬身站起来,但脚腕、膝盖都软得像吸足了水的海绵,毫无支撑能力。
“那柄息怒宝刀呢?”他盘膝做好,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拼尽全力向前蹦跳了一大步,恰好能抓到他的手,单臂用力,终于靠到了床前。那柄刀就在我的左肋下暗藏刀鞘里,他伸手一摸,便拿到了它,拇指一挑,宝刀出鞘,掠起一阵阴森森的寒风。
“回答我的问题,雷叔。”我直视着他,不作任何戒备。
“阿天,相信我,从前我对你说过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相。你是向昆仑与金钩月的孩子,也就是我雷霄汉的孩子,我用全部的心血培养你、扶持你,就是希望你成长为横空出世的参天栋梁之才,让他们的在天之灵永远安息。看着这柄刀,刀名息怒,试问如何才能息怒?靠无上定力、无穷耐力?还是十恶不赦之徒一杀了之的无比畅快?此刀是由元朝一代名相耶律楚材进献给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昔日铁木真大军西征,纵容麾下七万铁骑屠戮宋人、金人、契丹人乃至西域各国的溃败军队、无辜百姓,普天之下,怨声载道。铁木真本人亦是暴躁嗜杀,动辄拔刀杀人,口碑日渐败坏。耶律楚材献上刺刀,进谏奏章,要求铁木真每日三省吾身,戒躁戒怒,不要失去天下民心,因此而奠定了元朝横扫半个欧洲、一统天下版图的稳固基业。阿天,我把宝刀送给你,是期望你有一天做大事、成大业,而后兼济天下,你明白吗?”大亨偏转刀锋,凝视着刀刃上那一抹铁青色的微光,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契丹人耶律楚材秉承家族传统,自幼学习汉籍,精通汉文,博及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于成吉思汗十年起,辅助成吉思汗,拯救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十四年,又随成吉思汗西征,常晓以征伐、治国、安民之道,屡立奇功,备受器重。二十一年,又随成吉思汗征西夏,谏言禁止州郡官吏擅自征发杀戮,使贪暴之风稍敛。
大亨将传自元朝名相的宝刀赠给我,的确含有深意。
“雷叔,回答我。”这一次,瑞茜卡和虫枭完全掌控了局面,连大亨都中了遥不可解的“鱼龙变”,我们再也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可供搏杀的筹码。
“好,我现在就回答你--”大亨陡然掉转刀柄,从自己盘着的双腿中间直插下去。那个动作看起来毫无道理,但床下蓦的有人惨叫出声,砰的一声坠地,一边嗥叫着一边翻滚出来,洒下满地鲜血。
“隔了近二十年之久,一回想起那件事,却仿佛就在昨天,所有情节、所有对话、所有表情都清晰而深刻。不知从何时起,我爱上了金钩月,她的一颦一笑全都落在我眼里,印在我心里。一天不见她,我就觉得世界都失去了颜色,人生变得毫无意义。不过,那时她早就是向昆仑的妻子,而且有了一个聪明健壮、极有出息的儿子。我尝试过用香烟、大麻、酗酒、毒品来折磨自己,幻想着像催眠术大师们说的那样,一觉醒来,她的影子就会从我的脑海中消失掉。谁知这种妄想症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逼得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思……”
被刺中的人不再翻滚,惨叫声也变成了微弱的喘息,大亨是格斗术方面的大行家,一刀下去,穿胸而过,根本没给对方留下活路。
“辛隆多。”我默默地叫出了被杀者的名字。此时此刻藏匿在大亨床下,他的不良企图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一夜,戈贝夏村头的石头井栏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洁净,金钩月在井边洗衣,她穿的是自己亲手缝制的白色土布夏衫,长发用卡子夹在背后,发尾上还簪着向老大从村外的山坡上摘来的野玫瑰。记忆中,她的微笑如同寺院壁画里的观世音大士一样恬静,当我走过井台,正逢她抬起头来,轻抹着额上的微汗。”大亨转过头,向雷娜望了望,脸上忽然有了若有所思的笑意,“看她,她的眼睛有一多半像是金钩月,特别是微笑的时候,神韵风采,依稀就是那一夜她的模样。”
两个“她”混在一起,我从语意上无法区分到底指谁,或许大亨心里也已经混淆了金钩月与雷娜的样子。
“他死了。”虫枭忽然慢吞吞地开口。
瑞茜卡点点头:“死了好,盘点一下,除了戏子,可以跟咱们讲条件、分金山的全都死光了,包括龙将军的人在内。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发动所有眼线,搜寻戏子的下落,务必要那个人客死他乡,跟他的朋友们一样永远地埋骨港岛。”
虫枭舔了舔嘴唇,双手插在裤袋里,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好,我会找到他。不过,辛隆多死得有点可惜了,其实杀李慕珍和沙猜是他的功劳,只不过是伪装成黑巫术高手所为而已。另外,他还给龙将军提供了红花婆婆、竺华士的行动资料,才那么容易让铁拳部队得手,顺利地除掉了大亨的帮手。再说,没有他的故布疑阵,向天和雷娜怎么会那么相信你就是红花婆婆培育出来的药人?看到咱们的功臣在眼前惨死,我突然就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了。”
“是吗?”瑞茜卡似乎有些走神,对大亨讲述的那个故事入了迷,一直侧对虫枭。
“我有个提议,不如……”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就在瑞茜卡有点愕然地转头时,虫枭的身体倏的拧转如一根黑色的麻花,双臂车轮一般挥舞着,放出两群沸沸扬扬的飞虫来,“呵呵,不如--”他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下面的话了,因为我的小刀已经洞穿了他的喉结。
“我早就看得出来,你的脑后长着反骨,日久必反,杀伤故主。这一刀,是替‘加州刺客’叶万尼还你的,安息吧。”我没看瑞茜卡一眼,这一刀的确是为纪念天地坛咖啡馆外的雨中一战,无需任何人领我的情。
蛊虫失去了主人的驱使,立刻反噬,落在虫枭的脖子上,像是给他戴上了一条前卫的黑色围巾。
“他的父亲,也是黑巫术部落里的大人物,原本有希望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本族族长的。或许是因为追名逐利的欲望驱使,他始终渴望取代我,成为黑巫术门派的第一人,并且不惜与龙将军等人私下结盟,狙杀美国方面派来调查的高手,一步步滑向邪途深渊。”瑞茜卡挥了挥手,沉声喝出两句音节简单洪亮的咒语,那群蛊虫陡然间振翅离开了虫枭的脖子,刚刚飞向窗口,却在半空中化为一团碧绿色的磷火,转眼间灰飞烟灭。
比起她来,豢养充蜂施术的虫枭已经相形见绌、落入下乘,而故弄玄虚、色厉内荏的炼蛊师沙猜、辛隆多等人,亦是甘拜下风。所以,站在我们眼前的瑞茜卡,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大炼蛊师。
“蛊术、巫术其实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自卫手段,只为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是追名逐利的工具。瑞茜卡,记住我的话,任何一种黑巫术或者降头术都不是万能的,无论‘骨血降’还是‘鱼龙变’,都仅仅是手段,而不是事情的本质。靠这些邪魔歪道,是开创不了江山基业的。接下来,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危地马拉丛林去吧,你我都很清楚‘鱼龙变’的厉害,我可不想还没得见故人,就变成佝偻着的骨架,就像他一样。”大亨终于露出了笑容,面对着已经被反噬的蛊虫蚕食得白骨毕剥的虫枭。
两个半小时后,我、大亨、瑞茜卡、阿朱阿碧已经在飞往危地马拉首都的法航班机上。雷娜留在港岛,与刚刚被解救出来的那位真正的苏雪一起收拾残局。如果大亨不能在三日内平安返港,则金盆洗手大会就要被迫取消,无法让大亨的瑰丽江湖生涯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随着龙将军和七虎将的土崩瓦解,瑞茜卡也说出了另外两件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