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录上记下了苏雪的电话号码,我早就把那串数字储存在脑海里了,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该打给她。
在我的心目中,大亨的事就是我的事,排在日程表的第一位,具有不可替代的至高地位。其实,我一直暗暗地把他当父亲看,但却把这种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绝不轻易表达出来。我是与山石、冰河、草原、大漠、古墓为伴的探险者,如果太煽情、太情绪化,早就不知道死掉多少回了。
在停尸所下车时,我第三次见到陈泰,他也刚刚从警车上跳下来。
“阿天,事不过三,咱们今天已经是连续三次见面了。这种磁铁互吸一样的缘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一定得请你吃饭,不许推辞。”陈泰的口头禅是“请你吃饭”,但在我记忆中,他从没请过一次,只是说说就算。
我们相互搭着肩向办公楼里走,两边的苜蓿花怒放着,绿叶也闪亮得逼人双眼。
“老爷子说,有两位黑道上的炼蛊师也在,不让我带手下来。他下令,谁敢不听--不过我听出来他的呼吸很急促,好像有些不对,难道是‘金盆洗手’大会的事把他累着了?阿天,我们警局的老大梁警司曾劝过他,要他早早地把雷氏放权给雷震、雷娜和你,然后找过风景秀丽的地方钓鱼养花、颐养天年……”进了自动门,陈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梁警司那帮老家伙们比牙缝里的线虫还精,都知道只要老爷子活着坐镇港岛,那些黑道社团的小字辈就不敢乱搞,大官们就可以每天吃吃饭、喝喝花酒、泡泡小姐,活得比神仙还滋润。唉,人生在世,能活到雷老爷子那种一呼万应、天下无敌的境界,古代的武林盟主也不过如此了吧?”
陈泰虽然是官场白道上的人,但他也绝对知道,大亨早就是华裔江湖的武林盟主。大亨一向自知、知人,行事公正低调,绝对是以德服人,而非用身份压人,所以已经十几次拒绝了江湖朋友们自发为他加冕“武林盟主”的行动。时至今日,任何场合、任何高官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声“老爷子”,足见他的人格魅力。
一名着便装的警员迎出来,把我和陈泰领到紧急状况停尸间的门口,雷震的铿锵声音早就传出来:“我早说过,港岛江湖根本不该容留蜀中唐门那些毒手、毒药、毒爪们存在,几大社团的头头们最拥戴我这个观点,一致同意把那些兔崽子们赶尽杀绝。自港岛开埠以来,哪一个社团不是靠真刀真枪的拼杀、单挑赢下自己的地盘,像他们那样偷偷摸摸地下毒杀人,跟日本鬼子的忍者集团有什么区别?”
雷震年轻时闯荡日本,与日本第一黑帮山口组麾下的“奉天命之诛”忍者集团屡屡发生冲突,厮杀近三年,没占到半点便宜,毕生对此耿耿于怀。所以,只要提到暗杀狙击的黑道下三滥之辈,必定提及“日本鬼子”四字。
“二叔,唐门弟子并没有异动,不能把这笔账硬赖在他们头上。大家都知道,骷髅蛙纹身出现,代表的是中美洲黑巫术的人马抵港,这个时候请千万冷静。”雷娜比我先到,正在劝解雷震。
陈泰耸了耸肩:“上了年纪,雷震还是这么容易冲动,反而不如雷娜镇定。阿天,这么好的女孩子,打着灯笼难找,还不赶紧拿下?如果被别的公子哥捷足先登,后悔可就晚喽!”
越碰到别人劝我的时候,我越觉得雷娜并不适合自己。她只是别人眼中最恰当、最合适的女朋友,但“爱情”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正如中医大师们常说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不可一概而论。
我和陈泰进门,大亨、雷震、雷娜与另外两名陌生男人正在存放尸体的巨大冷冻柜前站着。李慕珍的尸体躺在一只大抽屉里,蜡黄的脸上结着淡淡的霜花,如同一只诡异的活体标本。
“老爷子。”陈泰走过去,先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小陈,不必多礼。”身材魁梧、声如铜钟的大亨缓缓地转过身,炯炯有神的目光首先落在我的脸上。
“雷叔。”我向他点点头。
每次这样叫他,我心里都像是有一股热流在缓缓涌动着,就像一个流浪十年的游子看到自己家的阁楼上亮起深夜灯火的时候。他在,我就觉得一无所惧,身后永远有座巍峨高山做为倚靠,绝无后顾之忧。
“阿天,藏地之行,辛苦你了。”大亨粗黑的浓眉一轩,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大相术师邵极说过,大亨有狮子眉、虎目、明灯悬胆鼻、倒扣元宝口,是百兽之王、万人之首的领袖之相。
我还记得邵极在五年前的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河灯会上说过的话--“相书有谚: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我以邵家祖传相术观雷先生有‘九贵骨’,所谓‘九贵’,是说凡人之骨有九起,天庭骨隆起、枕骨强起、顶骨平起、佐串骨角起、太阳骨线起、眉骨伏犀起、鼻骨芽起、颧骨若不得而起、项骨平伏起。在头,以天庭骨、枕骨、太阳骨为主;在面,以眉骨、颧骨为主。雷先生以上五者齐备,国家柱石之器也,未来吉人自有天相,贵不可言。”
邵极是八卦周易名家邵氏一脉的当代掌门,他断看过的面相十发九中,相当准确。我希望这些话能宽大亨的心,人的精神力量很重要,能够战胜很多生理上的病患。
“雷叔,那是晚辈应该做的。”我谦逊地回答。
其实大亨就算从不对我说夸奖、激赏的话,我也甘心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不惜牺牲一切。不但是我,所有为大亨奔走的人,都怀有与此接近的想法,就像当年揭竿起义于草莽之间的大英雄们,天生具有让他人心甘情愿服从的领导力。
“来见见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蛊术大师,这位是泰国来的沙猜先生--”他指向身边距离最近的一个干干瘦瘦的年轻男人。那人的身材只能及大亨的三分之一,身上穿着的那套西装晃晃荡荡的,像是套在竹竿身上。
“沙猜大师,久仰了。”我向他伸出手。
沙猜忽然双手合什,惨白精瘦的脸上露出古古怪怪的诡笑:“小兄弟,以后千万记住,不要随随便便跟炼蛊师握手,因为有很多种下蛊的方法是借助于肢体的接触进行的。像我,双手能够同时放出一百多种蛊虫,而其中的任何一只都能在三十秒钟内置你于死地,听明白了吗?”
他叉开手掌,向我亮了亮自己的手指。
我看到他的指甲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银粉,大部分都在缓缓地蠕动着。他的双腕上各带着一个雕着细密花纹的泰式银镯子,上面的纹路之间,也有五颜六色的粉末在荧荧闪动着。沙猜的年龄约在三十上下,一双小眼睛里精光暴射,可见他不但擅长蛊术,更是内家功夫方面的大行家。
“阿天,还不谢谢沙猜大师指教?”大亨哈哈一笑。
我立刻双手合什,以泰国礼向沙猜致谢。沙猜的修行地是泰国湄南河西岸的吞武里黎明寺,他的门派名称则是“惹旺拉贡(泰语,意思是小心再见)”,而华人通常将之简称为“心盟”。
据传,华裔民族英雄郑信曾率军驱逐缅甸敌人,拯救黎民,并在湄南河西岸创建了吞武里王朝。黎明寺的前身是玛喀古寺,当年郑王驱逐缅军后,顺湄南河而下,经过此寺前,正好是黎明时刻,遂下令上岸到寺里面礼拜,下令重修此寺并改名为“黎明寺”。此庙被称为“黎明寺”的另一个说法是由于其庙内最高的塔尖直插云霄,高七十九米,人们认为它是每日首先接触阳光的地方,故给予“黎明寺”之名。沙猜率领的“心盟”弟子每天凌晨都会登上黎明寺内的排攀大佛塔,吸收湄南河两侧的林木瘴气,以提高自己的蛊术功力。
沙猜大剌剌地仰头一笑,淡淡地挥手:“免了,有雷老爷子罩着你,在亚洲黑道上谁都会给你面子的。要谢,就得感谢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大的一棵遮荫树。”
他的狂傲态度令雷娜都为之皱眉,但却不好发作。
“嘿,你们心盟的势力近几年发展得那么快,也多亏了泰国军队的上层高官罩着,对吧?我见过一位清迈驻军的武术总教练,名叫木哈库,武功很厉害,嘴上功夫也很了得,跟驻军的高级将领们同吃同喝、同游同嫖,很是逍遥自在……”陈泰忍不住替我出头,出言讽刺。
心盟与泰国军方的关系的确很是亲近,门下弟子大部分进入军队任特别教练之职,以增强士兵的战斗力。世所共知,泰拳是全球凶悍性第一的搏击术,比美军的“一击制敌术”高明十倍不止,如果泰国士兵再学会蛊术,将来在任何战场上都会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木哈库?那是我的徒孙,他的武功算不了什么。”沙猜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淡淡的白烟,转向陈泰。
“哦,那么说,阁下的武功要比木哈库强很多了?泰国军方该给你个什么头衔呢?是全国武术总教练还是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陈泰的言辞越发刻薄。
全球华裔对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都很熟悉,而“八十万禁军教头”最容易令人联想到《水浒传》上被逼上梁山的林冲,是典型的末路穷途、毕生潦倒的悲剧性人物。陈泰以此做比,个中深意,只有华裔人物才能理解。